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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暗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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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计划”初步成功的消息,像一剂温补的良药,缓缓注入医馆沉寂已久的血脉。空气里浮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乐观——像是久旱的枝头,终于结出一颗青涩的果,谁也不敢大声庆贺,只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生机。
白蔹肉眼可见地清减了。频繁往返于医馆和实验室之间,睡眠被切割成零碎的片段,下颌线越发清晰利落,眼下总带着淡青的倦色。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愈发灼亮,像是燃着两簇不会熄灭的火焰,所有疲惫都成了那火焰的燃料。
储相夷看在眼里,心像被细线缠着,一抽一抽地疼。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将药膳炖得更精心,把安神的香囊悄悄挂在白蔹书房的门把手上。他自己也前所未有地配合治疗——按时服药,记录脉象,白蔹调整过的方子,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喝完最后一口。
那些细水长流的努力,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他眉宇间常年萦绕的沉郁之气,像被春风拂过的薄冰,悄然化开了一些。偶尔在晨光里,徐伯会看见他唇角有极淡的笑意,不再是勉强挂着的、礼节性的弧度,而是真正松快的、抵达眼底的笑意。
希望像初春的藤蔓,悄悄沿着斑驳的墙攀爬。
然而命运的轨迹,总爱在人们以为触到光时,陡然折入最深的阴影。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阳光懒懒地铺满诊室,空气里浮着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旋舞。储相夷刚送走一位复诊的老人,正坐在案前整理医案。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混合着后院徐伯晾晒药材时竹筛晃动的节奏,织成一首宁静的催眠曲。
白蔹一早去了实验室,说要处理一批关键数据,明天才能回来。医馆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和心跳。
储相夷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准备起身去后院看看新收的茯苓。
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以往发作前心口的闷窒或细微的刺痛作为预警。这一次,那痛楚是直接、蛮横、凶狠地撞进来的。
像一柄烧红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扎进心脏最深处,然后猛地炸开。
“呃——!”
一声短促的、几乎不像人声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储相夷眼前瞬间全黑。不是闭上眼睛的黑,而是所有光线被暴力抽离、世界陡然坍缩成虚无的那种黑。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在刹那间被抽干,他甚至连控制自己倒下的方向都做不到,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
手本能地撑住桌面。木桌被撞得向后滑了一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桌上的青瓷茶杯被带倒,滚落在地,“啪”地一声脆响,碎裂成无数片。温热的茶水溅开,濡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但他毫无知觉。
痛。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撕心裂肺的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不是握着,是攥——用尽全力的、要将他捏碎的那种攥法。每一次跳动都不再是生命的搏动,而是一次酷刑。尖锐的刺痛从心口辐射出去,窜向四肢百骸,连指尖和发梢都在尖叫。
他死死按住左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冷汗在几秒钟内就浸透了鬓发和后背的衣衫,顺着苍白的下颌滴落,在桌面晕开深色的水渍。
呼吸被剥夺了。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抽气声。视野里是一片晃动的、扭曲的光斑,耳畔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蜂在同时振翅。
“相夷——?!”
徐伯扔下竹筛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扑过去,用尽全力扶住储相夷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的湿冷,储相夷整个人都在他臂弯里不受控制地颤抖,重得像一尊即将倾倒的石像。
“怎么了?心口又……天啊,这次怎么……”徐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血丝和惊恐。他跟了储家三代人,见过储相夷发病,但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那无形的痛苦彻底撕碎。
储相夷已经说不出话。意识在剧痛的漩涡边缘挣扎,时而沉下去,被黑暗吞噬;时而浮上来,承受更清晰的凌迟。他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不成调的、痛苦的呜咽。
“明宇!杜明宇!快过来!快啊——!”徐伯朝着前堂嘶喊,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
杜明宇连滚带爬冲进来,看到榻边的景象,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扶……扶他到里间!小心!小心他的头!”徐伯语无伦次地指挥,老泪已经纵横满面。
两人手忙脚乱,几乎是半拖半抱,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储相夷挪到里间那张窄窄的诊疗榻上。储相夷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兽,唇色泛出骇人的青紫,脸色灰白得如同久埋地下的宣纸,所有的生机都被抽干了。
“药……他的急救药!”徐伯颤抖着手,去摸储相夷白大褂的口袋。手指抖得厉害,摸了几次才掏出一只深棕色的玻璃小瓶——那是白蔹特意配的、效果更强的应急药,千叮万嘱要随身带着。
杜明宇慌忙拧开瓶盖,倒出两粒小小的黑色药丸,又端来温水。可储相夷牙关紧咬,下颌僵硬,药丸怎么也喂不进去。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混着冷汗,洇湿了颈侧的衣领。
“相夷……张嘴……求你了……咽下去……”徐伯的声音哽咽着,用袖子不停地擦储相夷额头上源源不断冒出的冷汗,那汗水冰得吓人。
时间在极度恐惧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诊室里只剩下储相夷破碎的喘息声,和两个守着的人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三五分钟,也许有半炷香那么长——储相夷身体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不是痛楚消失了,而是身体耗尽了所有力气,连颤抖的余力都没有了。
紧蹙的眉峰松开一些,急促的喘息变得绵长而微弱,像破旧风箱的最后挣扎。只是那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唇上的青紫褪去些许,变成一种毫无生气的淡灰。
他缓缓睁开眼。
眼神涣散,空洞地望着上方斑驳的天花板,仿佛灵魂还未从剧痛的深渊完全爬回来。视线慢慢聚焦,看到徐伯老泪纵横的脸,和杜明宇惊恐未退、眼圈通红的模样。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喉咙干涩发紧,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别说话……别动……”徐伯赶紧按住他,用温毛巾轻轻擦拭他脸上冰冷的汗水,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好躺着……没事了……没事了……”
储相夷闭上眼。
疲惫像黑色的潮水,从骨髓深处漫上来,将他淹没。然而比疲惫更深、更冷的,是一种熟悉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绝望。
他以为他抓住了那根稻草。
他以为“启明计划”带来的微光,真的能照亮前路。他甚至在某个瞬间,偷偷幻想过未来——不是多么遥远的未来,只是能多看几个春天,多晒几年医馆天井里的阳光,多……陪那个人走一段路。
可现实用最残忍的方式嘲笑了他的妄想。
储家的诅咒从未远离。那柄悬在头顶的、名为宿命的利剑,只是暂时隐匿了寒光,如今以更凶悍的姿态,劈头斩下。几乎将他连同那点刚刚萌芽的希望,一起斩得粉碎。
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粗糙的床单。指节再次泛起用力的白,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却巨大的力量,又像是绝望中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杜明宇看着储相夷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模样,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猛地转过身,冲出里间,抖着手掏出手机,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白蔹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每一声等待音都像锤子敲在心上。
终于接通了。背景音是实验室仪器特有的、低沉的嗡鸣。
“明宇?怎么了?”白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的疑惑,以及……或许是错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杜明宇吸了吸鼻子,眼泪流得更凶,声音堵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哭腔:“白老师……你快回来……储大夫他……他刚才……”
话还没说完。
电话那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椅子被猛地撞翻,试管架被带倒,玻璃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紧接着,是白蔹陡然拔高、几乎变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的追问:
“师兄怎么了?!你说清楚!他怎么了?!”
那声音里的恐惧太真实,太尖锐,刺得杜明宇耳朵发麻。
“储大夫刚才心口痛……特别特别厉害……晕过去了……现在好点了,但是……但是脸色好吓人……”杜明宇语无伦次,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马上回来!”白蔹的声音斩钉截铁,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嘶哑,“你看好他!我马上到!马上!”
电话被匆忙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杜明宇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空旷的前堂,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稍微喘了口气。白老师回来了……白老师回来,师兄一定会没事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可心底那团冰冷的恐惧,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而城市的另一端,实验室里。
白蔹脸色煞白如鬼。
他愣了一秒,看着被自己情急之下带倒的椅子、摔碎一地的试管和样品,脑子里一片空白。杜明宇带着哭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特别特别厉害”、“晕过去了”、“脸色好吓人”……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刀,狠狠扎进他心里。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攫住了他的心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四肢冰冷麻木。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起来。
一把扯下身上的实验服,连电脑都顾不上关,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冲了出去。走廊里回荡着他急促混乱的脚步声,撞开实验室大门时,惊得隔壁的学生探头张望。
坐进车里,手抖得几乎插不进钥匙。试了三次才发动引擎。
车子猛地窜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指骨凸起,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车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他什么都看不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立刻回到他身边。
为什么?
明明最近脉象有好转,明明气色在改善,明明……明明他们已经看到了希望。
难道“启明计划”带来的那点微光,只是命运恶劣的玩笑?是海市蜃楼?是濒死之人眼前最后、最残忍的幻觉?
他不敢想下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呼吸急促而浅薄,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只知道,储相夷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
如果命运真的要夺走他,那么……白蔹眼底掠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那就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车子在车流中穿梭,闯了一个红灯,引来身后一片刺耳的鸣笛和怒骂。但他浑然未觉,只是将油门踩得更深。
医馆越来越近。
而那刚刚启航、载着全部希望的脆弱方舟,已在猝不及防显露的狰狞暗礁前,摇摇欲坠,几近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