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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竹枝 ...

  •   星见草的样本被送进无菌操作间时,晨光正斜斜切过医馆的天井。
      那几株从雾霭谷绝壁上采回的植株,静卧在特制的恒温箱里。叶片肥厚如浸饱了夜色,脉络深处渗着幽紫——与古籍中“承天地清露”的记载分毫不差,也和实验室里规整培育的品种截然不同。仿佛百年的雾气与月光,都凝在这几寸草木之间。
      接下来的日子,医馆静得像沉在水底的古钟。
      白蔹几乎将自己焊在了操作间。惨白的灯光落在他伏案的肩胛上,投出的影子瘦削却笔直。杜明宇成了他最妥帖的影子,穿梭在仪器与数据之间,眉眼间始终带着年轻人目睹奇迹时的虔诚光亮。
      储相夷没有推门。
      但他书房里的灯,总亮到后半夜。那些蒙尘的线装书被一一请下书架,泛黄的纸页在灯下沙沙作响。他将祖辈关于药性、归经那些玄妙的体悟,一字一句拆解、转译,用最精准的语言誊在素笺上。墨迹未干,便从门缝底下轻轻推进去。
      有些感受,文字说不尽。
      于是某个凌晨三点,储相夷对着录音笔,用极平稳的声线描述起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瞬间——心脏如何像被突然抽空般下沉,血液如何在四肢末端凝成冰碴,还有毒素淤积时,指尖那种细密的、仿佛被无数银针轻刺的麻痒。
      那是从“病”的最深处递出的证词。
      传统经验与前沿科学在此刻狭路相逢,却撞出了谁也没预料到的光。
      “师兄——”
      白蔹推开操作间门时,眼底血丝密布,嗓音沙哑如砾,可那双眼睛亮得灼人。他递来的分析报告上,数据如星图铺展:
      “野生样本的‘KX-01’含量是实验室品种的三倍以上。还分离出几种新的伴生代谢物……模型推演显示,它们像一层‘药引’,能让效力在体内停留得更久、更稳。”
      三倍。更久。
      这些词落在储相夷耳中,像冰层下第一道真实的裂响。他接过报告,目光掠过复杂的分子式与曲线,最终停在白蔹因激动而微颤的指尖。
      希望不再遥不可及。它正在离心机的嗡鸣里,被一寸寸锻造成形。
      “下一步,”白蔹深吸气,声线压得低而紧,“制备高纯度复合制剂,启动活体实验。”
      话音落,操作间骤静。
      活体实验。意味着要将这缕微光,注入温热的血肉,看它是照亮前路,还是焚尽所有。
      杜明宇下意识屏息。储相夷沉默抬眸,看向白蔹紧攥到骨节发白的手——那只手曾笨拙地替他包扎伤口,也曾稳稳握住手术刀。
      “需要什么?”储相夷问。声如深潭。
      “小型猪。活体监测仪。全套急救预案。”白蔹答得飞快,每字都像叩在冰面,“这些……我得回大学实验室。”
      又要走了。
      这一次,他要去直面最残酷的试炼场。
      储相夷起身,走到白蔹面前。两人间隔一臂,他能看清对方睫毛下那圈青影,也能看清眼底破釜沉舟的决绝。
      “去做你该做的事。”他说。
      没有叮嘱,没有挽留。只有一句交付生死的信任。
      白蔹喉结滚了滚,重重点头:“我每天汇报。”
      这一次分别,仓促却郑重。白蔹带着样本与方案重返实验室时,背影挺直如淬火的刃。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对时间的凌迟。
      白蔹住进了实验室。监测仪的滴答声成了他新的脉搏,实验动物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神经。他每天准时来电,有时声线轻快如跃出山谷的溪——“指标稳定,未见毒性”;有时又沉如坠入深潭——“有个体心率短暂异常”。
      储相夷在医馆守着电话与加密信道。他不再是等待者,而是成了白蔹在迷雾中最可靠的坐标。
      “根据症状描述,试试调整给药间隔……对,辅以温和的血管扩张剂。”
      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冷静清晰。那些源自百年医脉的直觉,常能一刀划开数据的乱麻。
      这期间,储相夷自己也有过几次发作。最重的那次在深夜,心口闷痛如巨石压碾,冷汗浸透里衣。指尖已按在快捷拨号键上,却最终悬停。
      不能让他分心。不能。
      他咬紧牙关吞下白蔹留的应急药,在黑暗里数自己的心跳,直到剧痛如潮退去,晨曦爬上窗棂。
      白蔹在为了“我们”拼命。他绝不能成为那块绊脚的石头。
      终于——
      那个清晨,电话铃响的瞬间,储相夷便睁开了眼。窗外天色还是蟹壳青,听筒握在手里,一片冰凉。
      电话那头先传来的是呼吸。粗重,颤抖,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然后才是白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却像破晓时第一缕挣出地平线的光:
      “师兄……成了……”
      “持续给药四周……所有个体心功能显著改善……基因修正率稳定在百分之六十五到七十……病理切片显示损伤被遏制……没有严重毒性……”
      百分之六十五到七十。
      储相夷闭眼。听筒贴得太紧,耳廓被压得发痛。可他觉得,那串数字正顺着电流爬进血管,一路烫进心脏最深处,在那里烧出一个能被光填满的窟窿。
      电话那头,白蔹的哽咽终于压不住,变成了低低的、抽气般的泣音。像绷了太久的弦,断在胜利这一秒。
      储相夷没有出声。他听着那哭声,听着里面所有熬过的夜、所有濒临放弃的瞬间、所有不敢言说的恐惧。他知道,白蔹肩上的重量,远比他看见的沉。
      直到泣声渐歇,只剩潮湿的呼吸。
      储相夷才开口。声音哑得像也被那场哭泣浸透:
      “辛苦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分,才轻轻补上那句在心底窖藏了半生的话:
      “……等我。”
      等我好起来。等我们能把“未来”这个词,从词典里摘出来,握进掌心。
      电话那头,白蔹重重“嗯”了一声。鼻音浓重,却像誓言。
      动物实验成功的消息,如同一把淬火的刀,终于劈开了储家血脉里盘踞百年的阴翳。
      晨光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落下,滚烫地烙在每个人眼底。
      那条通往生的路,在荆棘与火光中,露出了它最初的、坚硬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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