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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的重量 ...

  •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一层层漫上来,洇透了整座姑苏城。
      白蔹回到实验室时,走廊里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灯光。光线是旧的,带着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式日光灯管特有的嗡鸣声。就在那一片略显昏沉的光晕里,他看见林玉茗安静地等在自己办公室门口。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改良过的款式,领口绣着极淡的丁香花纹。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食盒,盒子编得精巧,提手处还系着一段青色的流苏。她就那么站着,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像是从旧年画里走下来的人,温婉得有些不真实。
      “玉茗姐?”白蔹有些意外,脚步顿在走廊中央,“你怎么来了?”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意。
      林玉茗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脸上便漾开一个浅淡而温柔的笑意:“听说你们这几天在社区医院忙那个临床试验,我想着你肯定又忙得顾不上好好吃饭。”她走上前,将食盒递过来,藤编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做了些清淡的,荠菜豆腐羹,素炒三丝,还有山药粥。你胃不好,山药粥最养胃的。”
      白蔹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壁,是温热的,那温度透过藤条的缝隙,一直熨到他冰凉的指腹上。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温热的触感轻轻碰了一下,微微塌陷下去一块。
      “谢谢。”他声音低了些,“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不麻烦。”林玉茗浅浅一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白蔹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关节处那块已经有些卷边的创可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手怎么了?”
      “小事。”白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左手往白大褂袖子里缩了缩,动作快得像掩饰什么,“实验室新到的仪器调试,不小心被工具边缘硌了一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玉茗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目光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抬眼看了看白蔹办公室紧闭的门,柔声道:“要进去坐坐吗?我看你脸色也有些疲倦。”
      白蔹摇摇头:“不了,知道你还要忙。”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只是……今天在社区医院看见相夷了。”
      白蔹握着食盒提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看起来,”林玉茗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是叹息,“比前些日子更清瘦了些。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见眼下的青影,深得很。你们这个项目,很辛苦吧?”
      白蔹的目光暗了暗。
      他何尝没有注意到?何止是注意到,储相夷脸上每一丝疲惫的痕迹,眼底每一抹加深的青黑,都像是用刻刀,一笔一划,刻在他心上的。他比谁都看得清楚,也比谁都……心疼得厉害。
      只是这份心疼,他不能说,也无处可说。
      “他一直都是这样。”白蔹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空茫,里面掺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沉甸甸的,“从小就是这样。记得我十二岁那年,他十七岁,为了准备储伯伯的年度考核,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不到三个时辰。”
      林玉茗微微一愣,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白蔹的视线飘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远处居民楼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他的目光却像是穿透了这层层的夜色,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同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
      “那天晚上特别热,热得蝉都叫不动了。”白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我睡不着,偷偷翻墙溜进医馆后院。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就知道他肯定还在用功。”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推门进去……”他的声音忽然哑了些,“就看见他直接趴倒在书案上,怎么叫都不醒。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伤寒论》的笔记,纸都被汗浸湿了,皱成一团。”
      他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恐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停止跳动。月光从老式的木格窗棂照进来,清清冷冷地洒在储相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少年人平日挺直的脊梁此刻软软地伏在案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那画面,像是一幅静止的、随时会碎裂在夜色里的水墨画。
      他吓得腿都软了,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跌出书房,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前堂去叫人。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不成调的呜咽。
      “后来他醒了,”白蔹的声音轻了下来,轻得像一片羽毛,“第一件事,是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去检查那本笔记,看有没有被我的眼泪打湿。”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带着涩意的弧度,“第二件事,是拉着我的手,让我发誓,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储伯伯。”
      林玉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暖黄的灯光在她温婉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的眼神复杂,有心疼,有理解,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像是某种遥远的共鸣。
      “他总是什么都自己扛着。”良久,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柔软的叹息。
      “是啊。”白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却没什么笑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闸门。更多的往事,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地、不受控制地冲进白蔹的脑海——
      储相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储伯伯的默许下独立坐诊。那个平日沉稳早熟的少年,紧张得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可当白蔹偷偷扒在门缝往里看时,却看见他挺直了背脊,强压着颤抖,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询问着病人的症状。那份故作镇定的模样,既让人心疼,又让人……移不开眼。
      十八岁时,为了一个从乡下慕名而来的、病情古怪的老农,储相夷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翻遍了医馆里所有相关的古籍,连吃饭都是徐伯硬塞到他手里。最后累得直接倒在药房干燥的草药堆上睡着了,脸上还沾着不知名的药草碎屑。白蔹蹲在他身边看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替他拂去了脸上的草屑。
      二十二岁,储伯伯身体忽然急转直下,储相夷不得不提前全面接手医馆。面对族中长辈的质疑、同行若有若无的打量、以及病患们将信将疑的眼神,那个年轻人挺直了脊梁,用超出年龄的沉稳扛起了一切。可白蔹知道,无数个深夜,他书房里的灯总是亮到天明,那道映在窗纸上的、看似从容实则紧绷的背影,成了白蔹少年时代最沉重也最清晰的剪影……
      每一个画面都如此鲜活,如此具体。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指尖还能触摸到那些旧日温度。
      送走林玉茗后,白蔹提着食盒,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响。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老旧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昏黄的光线洒下来,圈出一小片温暖却孤寂的天地。
      他打开食盒。
      盖子掀开的瞬间,一股清甜温润的香气扑面而来。是山药粥特有的、带着米脂和根茎植物清香的味道。食盒分了三层,每一样小菜都做得精致用心,连摆盘都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细腻心思。
      白蔹拿起配套的瓷勺,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几乎化开,山药绵软,温度也刚好,温温热热的,顺着食道滑下去,应该能熨帖肠胃。
      可那暖意,却怎么也化不开堵在他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名为“储相夷”的滞闷。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今天白天的社区医院。
      想起储相夷与李主任讨论时,那游刃有余、引经据典的姿态,每一个观点都沉稳有力,让人信服。想起他检查志愿者初筛资料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一丝不苟的专注,仿佛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想起他面对一位年近八旬、耳背又固执的老爷爷时,那弯下腰、凑到老人耳边、一遍遍耐心解释的温和笑意——那笑意真诚而温暖,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完美得……像一副精心打造的面具。
      可就是这样完美的、仿佛永远镇定自若的储相夷,白蔹却见过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见过储相夷在无人的深夜,独自坐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一卷未看完的脉案,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他见过在自己转身离开后,储相夷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寂寥与挣扎。
      那些瞬间,短暂得像错觉,却比任何完美的表象,都更真实,也更锋利地,刻在白蔹的心上。
      白蔹放下了勺子。
      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寂寥。
      他再也吃不下了。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挤压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推开食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然后,他打开了电脑。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未完成的数据分析上,目光却不自觉地、一次次地,飘向屏幕右下角那个小小的日期栏。
      数字清晰地显示着:六月十七日。
      再过半个月,就是七月二日了。
      储相夷的生日。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复杂的涟漪。该送什么?像往年一样,挑选一件实用而不会出错的礼物?还是……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白蔹的声音有些干涩。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实验室新来的博士后杜明宇。年轻人穿着干净的实验服,头发剪得利落,脸上带着阳光开朗的笑容,手里拿着两份装订整齐的文件。
      “白老师,这是您要的上一批细胞实验的数据分析报告,初步结果已经出来了。”杜明宇将文件放在桌角,笑容灿烂,“另外,陈教授让我问问,明天上午九点的组会,您能不能参加?关于下个季度经费申请的讨论。”
      白蔹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报告放这儿吧。组会……我尽量赶回来,如果社区医院那边结束得早的话。”
      杜明宇放下文件,却没有立即离开。他好奇地打量着白蔹略显疲惫的侧脸,又看了看桌上那个精致的食盒,眼睛里闪着年轻人特有的、无所顾忌的好奇光芒。
      “白老师,您最近是不是在跟悬桥巷那家‘储氏医馆’合作搞项目?”杜明宇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我有个朋友,报名去做了志愿者,回来跟我说,那位储大夫简直神了!就给她搭了会儿脉,连她中学时摔伤过尾椎骨、到现在阴雨天还会酸痛的事儿都给说出来了!把她们全家都震住了。”
      白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光标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储大夫家学渊源,临床经验又丰富,望闻问切的基本功非常扎实。”
      “听说您跟储大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杜明宇眼睛更亮了,往前凑了凑,像是要听什么了不得的秘闻,“白老师,能不能跟我讲讲储大夫的事儿?我最近读了几本中医的书,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简直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个突如其来的、直白的问题,让白蔹怔住了。
      他握着鼠标的手指停在半空,屏幕上的光标也跟着静止。他抬起眼,看向杜明宇。年轻人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求知欲,眼神干净,没有任何杂质。
      在外人眼中,他和储相夷的关系,或许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再正常不过——两个从小一起在一条老街上长大的伙伴,知根知底,如今一个继承了百年医馆,一个在顶尖学府搞前沿研究,因缘际会,成了事业上互补的合作伙伴。
      一段可以被放在阳光下、供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份看似清澈见底的关系里,究竟沉淀了多少无法言说的秘密,暗藏着多少汹涌而沉默的暗流,又缠绕着多少理不清、剪不断、早已深入骨血的爱与痛。
      “他……”
      白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疼痛的往事;那些只有彼此才能懂的、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千言万语的默契;那些在二十多年漫长岁月里,一点一滴、用欢笑和眼泪共同熬煮出来的、独属于他们的“懂得”……
      这一切,要怎么向一个兴致勃勃的、只是对“传奇人物”抱有好奇的年轻人解释?
      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他是个很好的医生。”最后,白蔹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又沉得像承诺,“很好的……医生。”
      杜明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对这个过于简略、过于官方的答案不太满意。他又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你们小时候呢?是不是也特别好玩?储大夫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嗯,这么严肃?”
      “明宇,”白蔹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疲惫,那疲惫沉甸甸的,压得他的语调都低了下去,“时间不早了,数据报告我明天看。你先回去休息吧。”
      送走杜明宇,关上门。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和窗外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模糊的喧嚣。
      白蔹没有坐回桌前。他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百叶窗。
      夜色中的姑苏城,褪去了白日的温婉与喧嚣,显露出另一种沉静的轮廓。远处的建筑物只剩下深色的剪影,霓虹灯勾勒出街道的走向。更远的地方,古城区的方向,一片相对低矮的、深沉的黑暗里,仿佛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光晕。
      那是悬桥巷的方向。
      是储氏医馆的方向。
      那一点光,在无边的夜色里,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固执地亮着。像夜航船上那盏指引归途的灯,也像……深海里唯一的光源,明明知道靠近可能会被漩涡吞噬,却依旧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远。
      飘回很多年前,也是一个雨夜。他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半夜发起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浑身滚烫。父母都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年迈的祖母,急得直掉眼泪。
      不知道是谁去报了信。雨下得正大的时候,储相夷浑身湿透地跑了进来。十四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狼狈不堪。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油纸包,却一点没湿。里面是连夜配好的退烧药材。
      他守在床边,一整夜没合眼。不停地用浸了冷水的毛巾给他擦额头、手心,一遍遍地探他的体温,喂他喝下苦涩的药汁。祖母劝他去休息,他只是摇头,声音因为淋雨和熬夜而沙哑:“阿婆,我不困。我得看着他。”
      天快亮的时候,白蔹的烧终于退下去一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储相夷趴在床边,累得睡着了,可一只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晨光熹微,映着少年沉睡中依旧带着担忧的侧脸。
      “等你全好了,”见他醒来,储相夷立刻惊醒,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凑到他耳边,用那种变声期特有的、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我带你去采药。我知道山后面有个地方,这个季节,应该长满了你最喜欢的白蔹花。开得特别好,像下雪一样。”
      那个约定,带着少年人笨拙而真诚的温暖,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埋在了高烧退去后依旧虚弱的心底。
      可是后来,储相夷被储伯伯带着,去邻省拜访一位据说能起死回生的名医,一去就是大半个月。等他风尘仆仆地回来,白蔹早已康复,而山后的白蔹花,花期已过,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略带苦涩气味的叶子。
      那个关于“像下雪一样”的花海的约定,终究没有实现。
      这些琐碎的、细微的往事,像散落在漫长时光河流里的珍珠。被岁月的泥沙掩盖,又被不经意的话语或场景冲刷出来,在记忆的河床上闪闪发光。只有他一个人,在无人的深夜里,一遍遍地打捞,一遍遍地擦拭,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清晰的、温暖的刺痛。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
      悬桥巷深处的储氏医馆,早已送走了最后一位抓药的客人。厚重的木门合拢,将市声隔绝在外。后院的书房里,灯光却依旧亮着。
      老药师徐伯佝偻着背,将白日里晒好的药材,一样一样收进对应的陶罐里,盖好油纸,扎紧麻绳。空气里弥漫着几十种药材混合的、复杂而清苦的香气。
      他收拾完,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目光落在书房那扇透出光亮的雕花木门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相夷,还不休息?”老人的声音苍老而温和,带着长年累月被药香浸润的沙哑。
      门内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过了一会儿,储相夷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倦意:“徐伯,您怎么还没睡?进来吧,门没锁。”
      徐伯推门进去。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宽大的书案上。储相夷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脉案和几张新写的方子。他抬起头,灯光映照下,眼下那两抹青黑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脸色也透着一种长期熬夜后的苍白。
      “人老了,觉少。”徐伯慢悠悠地说,走到书案边,将手里一个用桑皮纸包好的小包放在桌角,“看你这些天忙得,眼下的乌青都快赶上熊猫了。给你配了点安神茶,夜里泡一杯喝,能睡得好些。”
      储相夷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的、温和的笑容:“让您费心了。我没事,就是这两天病人多了些。”
      徐伯没接话。他是看着储相夷从襁褓里的婴孩,长成如今这个能独当一面、撑起百年医馆的沉稳男人的。老人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灯下年轻人清瘦的面容,那眉眼间的疲惫,那强打精神的姿态,都瞒不过他。
      “今天下午,”徐伯忽然开口,声音平缓,像是闲聊,“白蔹那孩子,往医馆打了个电话。”
      储相夷整理纸张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指尖捏着一页纸的边缘,停在那里。
      “问我你最近是不是特别累,吃饭睡觉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喝之前开的调理方子。”徐伯继续说着,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我说你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香,让他别瞎操心。”
      他顿了顿,看向储相夷。
      “不过那孩子听着,”徐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带着怜悯的笑意,“好像不太信。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挺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徐伯,麻烦您多看着他点儿’。”
      储相夷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桌上那包安神茶上。桑皮纸粗糙的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茶叶在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某种秘密的低语。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夏夜的虫鸣,遥远而模糊。
      良久,储相夷才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徐伯,”他问,语调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迟疑,“您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甚至是悲悯的光。他抬起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储相夷的肩膀。那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药材和岁月共同浸润过的粗糙质感。
      “孩子,”徐伯的声音苍老而温和,像一剂陈年的、药性平缓的方子,“人生这条路啊,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的对错。”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望自己漫长的一生。
      “有的只是选择。”他缓缓说道,“你选了这条路,觉得这是对他好,对医馆好,也对得起你心里的那份责任。这选择本身,没有错。”
      储相夷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但是啊,”徐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无奈,“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要承担它带来的一切后果。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都得你自己咽下去。”
      他拍了拍储相夷的肩膀,力道很轻,却仿佛有千斤重。
      “夜深了,早点休息。茶记得喝。”老人说完,便不再多言,背着手,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走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医馆深沉的寂静里。
      书房里,又只剩下储相夷一个人。
      台灯的光圈将他笼罩其中,身影在身后青砖地上投下一道孤独而浓重的影子。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茶水彻底凉透,久到窗外的虫鸣也渐渐歇了。
      最终,他放下了手中那支握了许久的笔。
      俯身,拉开了书案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钥匙他一直随身带着。打开,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个深褐色的、光面已经被摩挲得泛起温润光泽的紫檀木小匣。
      他取出木匣,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东西。一支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笔帽边缘已经磨出铜色的老式钢笔;一块品相普通、但被保存得很好的雨花石;一个手工略显粗糙、绣着歪歪扭扭“平安”二字的小香囊;几本早已绝版、扉页上写着赠言的医学期刊……
      每一件,都对应着一个特定的日期。
      七月二日。
      每一件,都来自同一个人。
      白蔹。
      储相夷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抚过那支钢笔笔身上雕刻的、如今已经有些模糊的花纹。指腹下的触感微凉,却又似乎带着经年累月、被掌心温度焐热后的暖意。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温暖,有珍视,有深埋的痛苦,有沉重的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压抑的柔情。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悄悄移了过来,冷冷清清地,透过古老的窗格,斜斜地照进书房。落在地面上,落在书案边缘,也落在储相夷低垂的侧脸上。
      将他的影子,在冰凉青砖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那道影子孤独地、沉默地映在那里,边缘模糊,仿佛已经这样站立了许多年。仿佛还将继续这样,沉默而固执地,站立下去。承担着自己选择的一切后果,吞咽着所有无人知晓的苦涩。
      像一个永恒的、自我囚禁的姿势。

      而在实验室的窗前。
      白蔹终于拿起了手机。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苏大医学院李院长]。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略微严肃、但还算温和的老年男声:“喂?白蔹啊,这么晚有什么事?”
      “李院长,抱歉这么晚打扰您。”白蔹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清晰,只是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关于下周在上海的那个学术会议,我看了最终议程。我的报告被安排在第三天上午的最后一个……”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远处那点微弱的光晕。
      “我想申请……调整一下报告的顺序。”他继续说,语速平稳,措辞严谨,“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调到第一天下午。这样我报告结束之后,可以提前一天赶回来。社区医院那边的临床试验刚好进入关键阶段,储大夫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有些数据交叉验证的工作需要我在场。”
      电话那头传来李院长略微不满但依旧包容的声音:“小白啊,这个议程是组委会早就定好的,而且你的报告被安排在第三天压轴,是院里对你的重视和肯定。临时调整,影响不太好,而且也不一定调得成……”
      白蔹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耐心地、迂回地听着,然后开始列举提前回来的必要性——从数据时效性,到合作项目的阶段性成果,再到可能产生的学术影响……条理清晰,理由充分,甚至带着他惯有的、令人难以反驳的逻辑力量。
      电话持续了十几分钟。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得很高。一轮满月,清辉如练,静静地洒向沉睡的人间。将城市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温柔,也将实验室窗边那个清瘦而执拗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清冷而寂寥的光晕里。
      电话终于挂断。
      白蔹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他依旧站在窗前,望着那轮明月,望着远处那点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微弱的光。
      他知道,李院长最终会被他说服,或者至少,会帮他去争取。
      因为他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最核心、最真实、却也最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个理由是什么——
      他只是想,在那个特定的日子,离那个人近一点。
      哪怕只是近一点点。
      哪怕,依旧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却坚不可摧的墙。
      月光无言,静静地照着这世间所有深藏的心事,所有无声的奔赴,所有在暗夜里独自亮着的、不肯熄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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