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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悬春线 ...

  •   雨后清晨,鹿野在棉田中醒来。天光乍亮,潮湿的风沾染了泥土的腥香,飘飘然落到发顶。拨开繁茂的植被,鹿野循着山埂小路回返去,满手清芬迤逦,缀连起棉田与家园。

      春日里,这清芬多是生涩的草叶气味,及至盛夏,花儿历经从白到紫的蜕变,香气也由淡至浓,却仍只是温柔地栖在鹿野肩头,直到秋阳临照,棉株结铃,纯白的絮从裂开的棉桃中逸出,平实、干净的植物纤维香味才斥满鼻腔,霎那便将鹿野拉回至初生时刻的记忆里。

      她于一场罕见的尘暴和异常的洪水中降生。

      漫天扬沙吞噬了累累白骨,却也捎来圣山上青鸟的啼鸣。骤雨和山脉融冰一同汇入狂暴怒吼的母亲河,澡雪过的众灵随之顺流而下,乘风而起。

      于是,穹顶新月之下,荒漠鸣沙之上,绿洲与旷野交界之处,未竟的造物亮出犬齿,诵出她的第一个元音。

      不知过了多久,有布帛撕裂声响起,一双手将她从湿润的浅沙中抱起,拭去自然的胎衣,又珍而重之地裹上袷衣。她赤条条地来到这世间,神识灌注的瞬间,最先嗅到的却是织物的气味——后来,她方知晓,那是太阳与棉花的味道。

      再后来,又演变成家的气息。

      彼时她已长大些许,拜了当初捡到她的妖为师。在她之前,师父还收养了一只腿脚不便的妖精。女妖下肢的积年顽疾难以治愈,但这无损其精湛的纺织与刺绣水平,甚至因此而更激发了她这位师姐精进手艺的决心。每当她回到家中,总能看到师姐在捻丝、纺纱、织布,屋内棉絮飘扬,清芬浮沉。

      师姐教了她许多。

      “每朵棉核的灵都不一样。当你能分辨其中细微区别了,你就能拣选出更适合纺线的棉。”师姐一边捻丝,一边解释,“牵伸、加捻,以及缠绕。之后是并丝。这一步很重要,因为经丝是一切织物的基础,是主线、基线、框架之线,必须非常坚韧,甚至,永不断裂。纬丝的韧度则可以稍差些,因其是辅助之线,反而需富于变化。”

      她还领会了许多师姐没有明说的事,譬如,纺线时,师姐的灵会从指尖逸出,与棉灵共舞,最后一同融入扭结的丝线中。织布与刺绣时也一样,匠人之灵凝聚在每一条经线、纬线、针尖及绣线上,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

      尔后,她的每一件衣物都由师姐织就。她不爱那些繁复的绣纹,于是师姐仅做简约样式的服装,并以一个季度数套新衣的速度迅速堆满她的房间。在日光与植物纤维的淡淡香气中,她坠入酣梦。

      与此同时,她亦随师父识字开蒙、习武强身。

      习字过后是学书:“横为勒,竖为努;捺为磔,如银滩曲波;钩为趯,如长空新月。”

      师父还欣赏欧阳询的瘦硬清寒,于是带她临摹《九成宫醴泉铭》。当她临的字堪堪得入师父法眼,数张写有一首长诗的绢纸出现在她眼前:

      “一野万事野,其野不可追。……野於万象不可饰,野於万事不可医。……”

      师父命她誊写这诗,并道:“是故,我给你取名‘野’。这‘野’字,是‘其野不可追’的‘野’,是‘野於万象不可饰’的‘野’。望你不失自然之逸趣,留得本真之韵致。”

      闲暇时,师父会给她念《西游记》,这是她第一次模糊地触到人与妖的界限。师父又同她讲人类历史里的玄奘、石槃陀与瓜州,其后九百年,西夏壁画上的石槃陀变成了猴行者,历经宋、元,有关玄奘取经的戏曲里神魔怪鬼频出,最终于明朝吴承恩笔下汇聚成今天的《西游记》。

      师父还言及瓜州与附近的敦煌均是丝绸之路枢纽重镇,无数商人使者从古代都城出发,经平原、山地、沙漠、盆地、高原,进入中亚、阿拉伯半岛乃至地中海,带去丝绸、玉器、陶瓷,也带回祆教、景教、明教。路如韧丝,绵延万里,悬河无法冲断,战火无法烧尽,风沙无法掩埋,崇山绝壁亦不能阻隔。

      丝路由干涸的河床、胡杨、红柳、羚羊、骆驼、辙印、垒石以及残躯骸骨组成,商旅循着这些散落的物事一遍又一遍地重走艰辛之路,宝珠和壶觞在背囊里玎玲作响,与悠悠驼铃相应和,回荡在沙漠的风中。若遭逢沙尘暴,沙丘变幻腾挪,地标不复存在,高悬的天便成了凭依。

      夜空之下,师父执烛展开一幅斗为帝车图,教她辨认。“魁四星为旋玑,杓三星为玉衡。天璇天枢一线开,构成帝王座下云车之底,亘古不变的北辰星即在这底的延长线附近。”

      摇曳烛光映出画上的北斗七星及其连成的折线,星星点点的灵从图里飘出,如青烟香火,通达星月。

      同一片星月亦在她迷路时照亮一望无际的荒漠。彼时她正领受由师父下达的试炼,于灵力稀薄的旷野中求生。她记起之前听过的景教经文,神子被圣灵引至旷野,受魔鬼的试探,但她所处的这片旷野没有恶魔,只有高远的天、辽阔的地、阒然的沙海和喧嚣的疾风。

      她在轻微的眩晕中闭上眼睛。近处蝎子勾尾,远方毒蛇潜行,鳞片擦过低矮的骆驼刺,窸窸窣窣的声音为她指明可能存在水源的方向。她睁开眼,去看蛇的灵。在几无灵力之处,生物的灵尤为好认——这可比区分棉灵简单多了。

      昼夜轮替,鹿野已然有些记不清逝去的时间,但她笃定地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绿洲。最终,在一个无云的夜晚,她再次抬头确认北极星方位时,看到了远处的山影。

      鹿野开始闻到清淡的棉田气息,灵气也愈发浓郁。她攥紧身上衣裳,跑了起来。依着棉花纤维的气味,跟着四处游弋的棉灵,披着引路星辰的银辉,她扑进那唯一的一豆灯火中,迎接她的是师姐柔软的怀抱和师父和煦的笑颜。

      经此磨砺,饶是精神力再强盛,也敌不过透支身体导致的亏空,她终究还是病了一场。师姐坐在床头彻夜照看她,涓涓灵力自额头涌入鹿野体内,顺着经络一路往下。疗愈滞涩之处时,她难受得紧了,便窝进师姐怀里,一边嘟囔一边蹭蹭,师姐就会执起她的手安慰她:“再有一会儿就好啦。”然后捏捏她的小手,摊开来,逗她:“看,我们小鹿野的地纹有这——么长,比师姐的还长呢!”

      统共十二个春天过去,在那年,鹿野第一次遇到人类,还是个有灵力的女子。师父将这位几近昏死的女人带回了与世隔绝的妖精村落。师姐为女子治疗,她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像之前助她恢复那般,师姐缓缓注入灵力。尚在病中时,鹿野无暇探究灵如何在体内运转并疗伤,这次,她观摩得仔细。

      经络如江河,经脉为干,络脉为支,灵于其中流淌循行。曲曲折折、或粗或细的脉道贯通全身又隐于皮肉之下,顺着这些井然有序的线,鹿野发现,灵渐渐聚集于两处。恰在这时,师姐也愣了一下,手中的灵有片刻滞散。她看向师姐,师姐也低头看她:“她怀孕了。”

      “什么是怀孕?”

      师姐不太确定地说:“新生的人类,是从女性体内诞生的。怀孕大概就是……孩子在母体内形成、发育且尚未离开母体的状态?”

      鹿野仍是不太明白,在她眼中,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一棵倒置的树,而腹中聚灵处则是树冠上栖于巢穴的鸟。

      听到鹿野的奇妙比喻,师姐笑了:“不太一样。树不会直接哺育幼鸟,而人类母亲与孩子的连结则更为直接。”

      少女不服气地反驳:“隔壁的奶奶和姐姐不就是树妖和雀妖吗?”

      师姐静下来,不再笑了:“也是。”

      人类女子就这样住了下来。鹿野同她并不亲近,只有在女人摆弄村里妖精没怎么见过的器物时,鹿野才会凑近观察。

      一次,那人又从乾坤袋里掏出奇异物事,然后就仿佛入定般不再动弹。鹿野慢慢走近,女人突然抬起头,朝她笑笑:“这是显微镜,通过它,人类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你想试试吗?”

      鹿野强自镇定,摇头走开。

      用过晚饭后,女人在院里与师姐闲聊,显微镜却还留在屋内原处,鹿野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悄悄来到显微镜前。

      伴着屋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另一个世界在她眼前铺陈开来。

      她看到一张网,也只有一张网,但这又不只是一张网。她曾在别处见过这张网,在久无人居的房屋角落,在猎人布下的陷阱,在四散奔流的母亲河,在参天大树的根系与枝冠,在人和妖精体内的经络与脉道。

      女子的轻声自述也在这时飘进她耳中:“冒险家、流浪者、旅客、乞丐……随便你们怎么称呼我。人微力薄,我无法阻止生命和技艺的消逝,但至少,还能做见证人。”

      鹿野的第一个念头是,见证什么呢?

      “那是真菌的菌丝体,是它活过的证明。”女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鹿野有些慌张地退了几步,但女人倚在门口,没有上前阻止她的意思。

      于是她们之间开始保持一种微妙的默契。如果鹿野流露出一丝兴趣,那么,女子就不会收回物件,还会在晚些时候避至屋外,任由鹿野研究。

      但率先打破这种平衡的也是女子。“这个,只有你的话是看不到效果的。”女人扬了扬手中的本子,“所以,如果你想看,就现在过来吧。”

      鹿野迟疑了一下,最后仍是走了过去。

      那是女子在外行走多年写下的手记。图文并茂,场景以图画的形式再现,言语则以文字的形式记录。女子抚摩字迹,以灵催动这些静默的记号。

      屋内倏然亮了起来,家具不见了,只剩白茫茫一片,鹿野被突如其来的凛冽寒风吹得睁不开眼。

      “这是北方冻原的极东地带,常年被冰雪覆盖,近来,气候越发恶劣,绝大部分人都在计划迁走,去往更适宜居住的地方。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最后一个当地人画了一幅草图给我,告诉我,这是死后世界的地图。这个世界充满了错综复杂的通道,死者在这地下迷宫里行走,不知哪里是出口。”

      一个眉高目深的男人出现在鹿野面前,裹着御寒的皮衣,颤颤巍巍地在纸上作画。

      “我问他,既然是死后的世界,那活着的人是如何知道的呢?他说,不知道,是他奶奶同他说的。然后他就离开了。后来,碰巧真让我找到了地下世界的入口。我在这个洞穴的最深处,遇见了一只虚弱的妖。祂的灵,和地面上那些人的灵很像。祂问我:尸体在哪里?见我两手空空,祂叹了口气,说,这片土地太久不曾有死者被掩埋,久到祂已经几十年不曾进食,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啦。于是我问,那你要吃了我吗?祂说不,我不是祂的族裔,而且祂也不吃生者,接着便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问我:我感觉不到灵了,他们都走了吗?带我上去看看吧。我抱起祂,慢慢向上走。到了地上,仍在下雪,只是没有风,给我草图的那个男人留下的灵还没有完全消散。地底的妖看了一眼,对我说:我上次就是吃掉了这个男人的奶奶的尸体,他奶奶是末任萨满,而他父亲没有继承衣钵,自那以后就再没有人知道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祂又说:当初,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奶奶还来问我,能否以我的名字给他命名,我答应了。最后,祂请求我,让我带祂去一个地方。我们来到已被遗弃的村落中心。祂更虚弱了,耷拉着眼皮同我道谢,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放我下来吧。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于是我仍然抱着祂,说: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告诉过我他的名字。祂笑了,但没再说话。雪停了,有一只灵化作的隼消失在了夜空中,而我的怀里已经空无一物。”

      画面至此结束,回忆般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鹿野和女人一起陷入阒寂。

      啊,原来是见证这些。鹿野想。

      第十三个春天接踵而至。

      师姐织了新的夏裳给鹿野,并敦促她试穿:“这两件和以前那些都不一样!”

      鹿野将自己分别套入沉香色和麒麟色的衣衫,手指轻捻边角,薄若无物。

      “你应该看得到吧,有什么不同。”师姐弯腰,笑眯眯看她。

      鹿野低头逡视:“……师姐的灵,更多了。”

      “没错,我做了一些改进,这样,看起来普通的衣服也堪比铠甲。这是给你的成年礼。”师姐捏了捏鹿野的脸颊,“你来这里十三年了。世界始于一,三为变化与生机,十为圆满,十二为地数,十三则相天,象征着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新成之象,愿你往后岁岁年年皆如此,由地而天,由天而道,周流不息。”

      师姐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了,接下来我还要给那个即将出生的小孩子做两套,然后是师父的……”

      “对了,下个月就要给你行纹身式了,过了这关你才算真正成年。”师姐卷起袖子,给鹿野看她双手上臂的红色纹身,“大概要持续一个月吧,会有些疼,但是别怕,师姐会陪着你的。”

      首次行纹身式的日子定在立夏。隔壁的树妖奶奶年纪最大,作为主文婆主持了这次仪式。她先用红柳花捣成的汁液在鹿野右上臂绘出即将扎刺的图案:或长或短的直线组合成的几何纹,再用骆驼刺和拍针棒沿纹路戳破皮肤,最后再抹上掺了众妖之灵的红色染料。

      骆驼刺扎进右上臂皮肤的那一刻,鹿野蹙了蹙眉,这疼尚能忍受,接着却是某种凿开骨头的剧痛,她咬紧牙关,左手紧紧攥着师父的衣服。

      殷红水液缓慢淌下,不知是鲜血还是染料,抑或二者皆有。

      仪式在歌声中结束。

      当天夜里,鹿野窝在师姐身旁,被隐痛折磨得睡不安稳,师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给她哼唱安神的歌谣。此时忽有一声痛呼从旁传来。她坐起身。见状,师姐让她躺下继续休息,随后匆忙下床向外走去。

      邻屋住着人类女子。痛吟声持续了整夜,直至黎明方才止歇。鹿野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不再等待,来到隔壁房间门口,师父拦着她不让进入,她只得探头看去。屋里有师姐、树妖奶奶和雀妖姐姐,还有正躺在床上的人类女子。师姐侧对着她,怀里正抱着什么,她看到一团模糊的灵在闪烁。

      床上的女子艰难出声:“剪断……脐带。”

      几只妖都有些茫然无措,女人只得缓慢地撑起上半身,调动灵力,隔空取了剪子来。“咔嚓”一声,连接女子与新生命的纽带断裂,婴儿体内的灵慢慢亮了起来,而女子体内的光则渐渐黯淡。剪刀落地声响起的那一刻,光彻底熄灭了。

      鹿野感觉右臂伤口骤然痛了起来。

      师姐走出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住她,继续向外走。

      啼哭声在头顶响起。

      接着是她从未听过的尖啸,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身后炸开。

      她只来得及回头看最后一眼。

      烈焰爆燃,树妖与雀妖的灵被火吞噬。

      房屋碎裂,师父的目光透过四散砖石的罅隙落进她眸中。他嘴唇翕张,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清。

      訇然后的下一秒,那双曾慈爱看她的眼被彻底掩埋,再不复见。

      鹿野纹身的伤处更疼了。

      耳畔嗡鸣声不停。她还没意识到身前又有数发呼啸声,就已经被师姐按倒在地。

      碎石碾进右臂伤口,还带着爆炸余温。

      婴孩仍在啼哭,声音贴着她的发顶震动,而后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到她脸上,哭声停止了。

      金属弹壳滚落在地,曾在人类女子的手记中看到过的漆黑武器转向她。

      鹿野视界里最后的画面定格于枪械射出的子弹在空中划出的轨迹。

      她昏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残阳如血,有人逆光站在废墟之上。

      她长达数十个春季的反刍自此而始。

      沙砾揉入软嫩的贝肉会结出莹白的珍珠,然而碎石嵌入她的伤处只会留下深可见骨的疮口和永不愈合的烂肉。扎入皮下的红色纹身被活生生剐去,化作血泪淅淅沥沥地落下。她以左手勒住伤口,想留住掺有众灵的纹身,却只掬起更多的血。她便又抠抓破溃之处,指甲深深陷入被剜开的皮肉里,鲜血变本加厉地汩汩涌出。她已经不再感觉到疼痛,可她需要感受疼痛。被炽烈的火焰点燃全身是什么感觉?被千钧的石头砸成肉泥是什么感觉?被冷硬的金属击穿要害又是什么感觉?纹身扎刺算什么痛?碎石搅肉算什么痛?只有一只手臂受伤又算什么痛?

      突然有人制住她的左手,而她挣脱不开,拳打脚踢亦未能成功。她的愤怒不是火,而是那狂放奔涌的母亲河,自右臂纹身处一泄而下。

      血溅白衣,可白衣柔软,包容一切。

      一切皆徒劳,一切皆徒劳。

      她终于哭喊出声。

      泪珠如血滴落,血如泪水流出,沁湿夏裳。

      师姐的灵早已与织线融为一体,鹿野曾有数十件满含灵气的衣,如今却只余身上这袭。

      村落里的所有房屋都被夷为平地,生机全无,死气弥漫,唯一的声响来自蚕食一切的火。

      世界广阔,天地悠悠,她再寻不到第二缕师姐的灵。

      日暮向风牵短丝,血凝血散今谁是。

      她的左手被放开了,面前的人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鹿野不答,转身离开。

      “你准备去哪?”

      鹿野依旧不答,只循着枪支弹药的痕迹走下去。

      她走了很久。

      当感觉到人类稀薄的灵在前方大量汇聚时,她跑了起来,却一头栽进了白衣里。刚才的白衣男人拦住了她,不让她再上前。

      她闻到血腥味,接着是浓烈的焦臭味。秃鹫在空中嘶鸣,地上又只剩火的“噼啪”声。

      鹿野意识到了什么,在男人怀里停止了挣扎。

      这里没有妖精的灵。全是人类。死去的人类。

      一行清泪自她眼角淌下。

      她使劲推开面前的人,转身往回走。

      鹿野回到村落前路过棉田,昔日杳霭葳蕤已为绵延灰烬取代。

      而在原本是她家、如今却是残垣的地方,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不同寻常的棉花。

      她在棉株旁守着。

      短短数刻内,花朵凋谢了。

      她摊开手,凝视着从虎口延伸而出的掌纹。弯曲的生命线像她聚灵而生时的那轮新月,也像西方传说中死神所持的镰刀。

      “看,我们小鹿野的地纹有这——么长,比师姐的还长呢!”

      一语成谶。

      右臂纹身不再,应季新衫不再,饱腹餐食不再,休憩屋舍不再。

      除她自己之外,再无人知晓那些妖精的音容笑貌,再无人知晓她名字的含义,再无人知晓她的来处与归乡。

      她捂住眼睛,手心地纹擦过额头与眼角,有水泽挂上生命线的尾巴。

      灵台经络悬春线,似言别恨萦心耳。

      鹿野在断壁旁抱膝坐着,白衣男人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弯腰将一沓残缺纸页放在地上:“你应该会想留着这个。”

      她认出那是难产而死的人类女子的手记,但她没动。

      男人退得更远了些,她依然没动。

      夜幕降临,起风了,火仍在烧,肆虐的火舌在空中试探,朝可燃物蔓延。她压低了眉。

      确认男子没有妄动的迹象后,她迅速将手记残页拾起。

      翻到最后,记录给她行纹身式的文字映入眼帘,但对应的图画已经被焚毁。

      “鹿野,和我去妖灵会馆吧,那里是你们妖精的地盘。”男子在远处对她说。

      她仰头看夜空,熟练地找到曲折如斗的七颗星,又熟练地找到闪亮的北极星。

      脚边的火熄灭了。她将纸页揣在怀里,朝白衣男子走去。在她身后,北斗七星高悬,北辰之光永在。

      北极星照她往东南水乡行去,观她被烟花爆竹声惊醒,看她缄舌闭口,不食不寝,于檐上思武斗,在屋内如困兽。

      清醒梦内外,都是爆炸声响、房屋倒塌时师父的脸庞。

      师父,你到底说了什么呢?

      她反复咀嚼这段回忆,像捻丝一样将时间牵拉成漫长的、永不结束的线,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爆炸、碎石、眼眸、口型与死亡。

      但她想不起来。她记得炮弹炸开的声音,记得滚滚硝烟的味道,记得师父衣服的颜色,却记不清师父最后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记得?为什么她没能保护师父和师姐?为什么是师父和师姐死了?为什么是她所在的村子?为什么袭击家乡的人类也都死了?为什么人类要自相残杀?为什么要发动战争?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她没有一起死?

      她不再流泪,而只是流血。

      陶瓷轻盈,碎了一地,梨木沉实,也被打散,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纱帘被扯下,揉皱成一团,挂画被撕碎,只留寥寥线条。“观天地生物气象,学圣贤克己功夫”的七言对联亦不能幸免。

      斑斑血迹遍布瓷器、木头、墙面,但一如右臂伤口,她感觉不到疼痛。

      每有一个物件化为齑粉,都是她的一次献祭、死亡和葬礼。她将自己作为活牲,亲手杀死自己,再亲手埋葬自己。弱小的自己,无力的自己,过去的自己。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这桩桩件件,没有一处抵得过投弹带来的伤害,也无法完全止住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她的内疚、她的后悔、她的茫然、她的绝望。

      她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太阳穴的脉动如尖锥凿刺,一片晕眩中,鹿野又回到那一天。

      只是这一次,她看到了,听见了,忆起了。

      “快跑。”师父对她说。

      于是她跑了起来。

      如师父和师姐曾教导过的那般,抽丝,寻踪,只是这次,捻的不是棉丝,寻的也不是回家的路,而是一条通向未来的航道。

      她跑过人声鼎沸的广场,跑过华灯初上的城市,跑过郁郁葱葱的山野,在那林间小屋前停了下来。

      宿鸟投林,乌龙摆尾,虚步点剑,弓步挂劈。

      亭匀骨肉抽条,衣衫尺寸愈大,招式幅度越小。她毁了那幅七言对联,但终究要学克己功夫。

      当枪械漆黑的洞口再次指向她时,从不曾远离的记忆呼啸而至,但如今的她已能探知到枪管里蓄势待发的子弹,也已经有能力从源头截断死亡的轨迹线,清脆的金属落地声不再伴随鲜血。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曾想过让这些弹药调转自身,洞穿人类的头颅。她恍惚了一下,只是将枪械与子弹通通融成闪着冷光的线,捆住对方手脚。

      北极星仍在天幕闪耀,破旧且不再合身的夏裳与手记残页一同躺在她的小屋里。

      烛光摇曳,鹿野捧起精铁锻造的随身金属,时隔五年落了泪。

      泪眼朦胧中,她操控随身金属覆上右臂。昔日伤口早已愈合,但那场烧心的火从未熄灭。刺青与被碎石剐去纹身时的痛感犹在,冰凉冷硬的随身金属贴上来,却奇异的暖,稳妥、熨帖,冲淡了痛意。她左手抚上虚虚围拢她右上臂的随身金属,感觉血色的纹身重新从体内长出,自心脏始,沿错综经络一路舒展,如坟茔里开出的花。

      战争曾将她一箭穿心,现在她呕出那枚不死的、赤诚锋锐的心,烧造型体,打磨成最利的剑与最韧的线,去迎那些流毒的箭。

      她继续跑下去。

      跑过峡湾,跑过泻湖,跑过密林,跑过雪山,跑过岩窟。

      她还从南亚次大陆居民房屋上绘着的科拉姆闭环图案前跑过,从不列颠群岛上饰有细密凯尔特结的高十字架旁跑过,从喝下阿亚华斯卡藤致幻汁液的萨满身边跑过,从弹奏着五弦琴的阿伊努人身后跑过。

      最后,她回到沙漠绿洲。钢筋水泥拔地而起,赌徒虚掷骰子,醉鬼满街徘徊,声色犬马,酒池肉林,霓虹跃动,光怪陆离。

      唯一延续下来的,是城市边缘的棉田。秋日夜晚,北辰星在上,她拈了几许白絮,嗅闻指尖香气,随后沉默离开。

      鹿野投身于鸣沙和旷野,不再回头。

      但世界是一张网。

      某年春日的一天,她刚在远东极寒之地执行完任务,正想借附近分会馆的传送门一用,却被告知传送门正处于例行维护期间,归期只得后延一日。

      偷得浮生半日闲,鹿野随意挑了座建筑进入闲逛。谁知,她竟在这人类开设的博物馆中,与倒灌的记忆重逢。

      玻璃映照出人来人往,而鹿野却在展柜前久久停留。

      一张泛黄的纸页静静躺在四四方方的透明罩子里。纸上细线盘绕,绘出有些眼熟的草图。下方的文字介绍由双语组成,恰有鹿野能识读的语言。北方雪原、极东村落、死后世界、尸身祭祀、隼神图腾。

      “许多年来,无人知晓隼神的名字,直到近来,语言学家破译了这一族群的古文字,解读碑铭文献,方才考证确认隼神之名。同时,这个词在古语中不仅代表隼神,也有北极星及先祖的意思。在数千年的语言流变中,虽然字母表几经变化,但这个词的拼写几乎从未改变。只是,在现代语言中,它仅有一个含义——隼神退隐,先祖逝去,只余北极星的微芒。”

      就在鹿野准备离开那个展柜时,一位解说员带着一群游客围了上来。鹿野转身,视线擦过解说员胸前别着的金属铭牌,逆着人流向外走去。

      她听到解说员以奇特的口音说着流利中文:“这份手稿来自我爷爷,而破译了古文字的语言学家是我姑姑,如今,我在这里,向你们介绍我们一族的故事……”

      声音渐远,但手稿上的签名、介绍里写着的语言学家的名字以及擦肩而过时映入眼帘的铭牌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走到展览出口,看到结语:“每隔一代,甚至每一代,都有人被取名为北极星。北极星不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但却是恒久不变的星,一以贯之地指向死亡、孕育和新生。此即本次展览的主题:面向过去的未来学。”

      回到旅馆,鹿野从空间储物袋里拿出同样已有数十年历史的手记残页。自她前十三年光阴被无情埋葬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过这些手稿。

      第一页即是有关隼妖的故事,她一页一页翻过,直到最后。

      鹿野的手有些颤抖。她抚上末页,释出些微灵力。

      文字开始发亮,刺目的光线疯狂外涌,最终笼罩了她。

      她看到村子里的所有妖精散出灵力,混合捣碎的红柳花,制成血色汁液;她看到主文婆端着这碗血色汁液给她纹身;她看到自己呲牙咧嘴,却强忍着不吭一声,左手紧紧拽着师父;她看到师姐在一旁唱着歌,音符节节攀高,沿母亲河逆流而上,通达众灵发源处。

      光芒散去,歌声渐隐。

      恰在此时,鹿野感知到有大量灵从苔原飞往她所在的城市,最终悬停于博物馆上空。

      她从乾坤袋中拿出那套旧裳。有昔日师姐遗留的灵护持,这件衣服还没彻底朽坏。她摩挲衣上纹路良久,便又将它妥当叠好,收了回去。

      鹿野取出一件新衣,起身奔赴聚灵处。

      一如曾经的师父裂帛拢她那般,她裁开崭新的袷衣,给刚诞生的隼妖裹上蔽体的布。

      她仿佛又回到了数十个春日前,师姐在一旁札札弄机杼,师父给她传道授业,远涉而来的旅者看着他们,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一笔一划地写下:手相、纹身、经络,纺线、编织、刺绣,汉字、书法、文本,丝路、河流、天文,树木、谱系、传承——经天地,纬阴阳,不知丝线长多少,牵掣江山八百春。

      线的这端是她,线的那端是她曾经的师父、师姐、村落伙伴们,还有现在的师父和会馆同僚们。

      线的这边是活着的人,线的那边是已逝之人。

      她用线阻止过敌方,也用线保护过己方。

      她用线伤过人,也用线救过人。

      纷纭连犿、千形万态的线织就了她的过去,也编织创造着她的现在与未来。

      倏然有一串泪滴落,像檐角垂下的一线春天。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悬春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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