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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囹圄初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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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
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个掘在地底、未经修葺的土窖。
阴暗,潮湿,冰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混杂着陈年血迹干涸后的铁锈腥气,以及某种排泄物腐败后的恶臭。
气味黏稠得几乎能附着在皮肤上,钻入鼻腔,直冲脑髓,令人几欲作呕。
云鸢被两个粗壮的家丁如同扔破麻袋一般,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肩胛骨撞上凹凸不平的粗粝石土,发出一声闷响,疼得她眼前发黑,蜷缩起身子,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哐当——!”
身后,碗口粗的铁栅栏门被重重关上,落下一把硕大的黄铜锁,发出沉闷的巨响,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久久回荡。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一丝从走廊尽头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也随之消失,整个地牢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头顶某处石缝间,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不知是石头还是烂泥的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规律得令人心头发慌。
云鸢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
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被地牢里阴寒的湿气一激,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不是梦。
方才锦华堂的喧闹,福寿堂的死寂,谢老夫人青紫的面容,那滚落在地的桃木偶,谢知远暴怒的指证,族亲们冰冷的目光,家丁们粗暴的推搡……所有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却又无比真实。
她真的,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冲喜郎”,变成了杀人害命的“阶下囚”。
罪名是——弑主。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尤其视她这等贱籍戏子性命如蝼蚁的世道,这样的罪名,几乎等同于死刑判决。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几乎要让她窒息。
母亲决绝的眼神在她眼前闪过,那无声的“活下去”三个字,此刻听起来如此遥远,如此艰难。
她用力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入膝间,不是为了哭泣,而是为了隔绝这令人绝望的黑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乱。
绝对不能乱。
慌乱和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那混杂着霉味和腥臭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但她强迫自己适应。
然后,她开始动作。
首先,是检查自身。
她忍着浑身的酸痛,摸索着坐起身,双手在自己身上快速而仔细地摸索。
喜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外袍几乎被剥去,只剩下单薄的里衣和中衣。
袖袋暗格里的那包石灰粉,果然不见了。
腰间的钩锁,也被搜走了。
脚踝处的骨哨……她伸手探去,袜筒空空如也。
所有她依仗的、用来保命的小工具,都被搜刮一空。
意料之中。
她并没有多少失望,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谢府行事,不会给她留下任何明显的反抗余地。
清点完毕,她拥有的,只剩下这具身体,和脑子里尚未被剥夺的思考能力。
其次,是观察环境。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匍匐着,开始在黑暗中摸索这个囚禁她的地方。
地面是夯实的泥土,但因为潮湿,有些地方已经变得泥泞,散发着腐臭。
她摸到墙壁,是粗糙、冰冷、带着湿滑苔藓的石块和泥土混合砌成,并不平整,缝隙很大。
她沿着墙壁慢慢移动,丈量着这个空间。
不大。
约莫只有五六步见方。
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铁栅栏门。
她凑近门缝,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流动。
门外是更加深邃的黑暗,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抬头向上看,在靠近墙角的高处,似乎有一个极小的、碗口大小的通风口,被粗糙的木栅封死。
几乎没有光线透入,只有那“滴答”的水声,似乎是从那里传来。
这是一个标准的、用于关押和折磨下人的私牢。
坚固,隐蔽,与世隔绝。
最后,是倾听。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冰冷的铁栏,努力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
起初,只有死寂和那恼人的滴水声。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更久,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低低的交谈声,在走廊里响起。
“……真晦气!大喜的日子闹出人命……”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抱怨道。
“少说两句吧,主家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年长些,带着呵斥,“二爷吩咐了,里头那小子是重犯,得好生‘关照’,只要不留明显外伤,明白吗?”
“明白,明白……可是李头儿,那小子……真是他干的?看着瘦瘦小小的……”
“八字硬,命里克亲!冲喜冲成索命了!老夫人死得那么惨……哼,这种煞星,死了干净!二爷说了,等官府那边过了明路,少不了他的苦头吃!”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查看。
云鸢立刻缩回角落,重新蜷缩起来,做出惊恐无助的姿态。
“啧,没动静,怕是吓晕过去了。”
沙哑声音嘀咕了一句。
“晕了更好,省事。
走吧,去喝口酒暖暖身子,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牢门外恢复了寂静。
云鸢缓缓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异常明亮。
“不留明显外伤”……“关照”……
谢知远这是要她在官府定案之前,就先“病”死或者“意外”死在这地牢里。
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寒意更甚。
但她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等官府那边过了明路”。
这说明,谢知远还需要走一个官面的程序,不能立刻私下处决她。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极其短暂的机会。
她必须争分夺秒。
云鸢重新抱膝坐下,将脸埋入臂弯。
这一次,不再是伪装,而是真正的、全神贯注的思考。
谢老夫人是怎么死的?
那青紫的面色,绝非正常死亡。
是中毒?还是急病突发?为何偏偏是冲喜仪式的时候?
那个木偶,她明明遗失在厢房床脚的缝隙里,怎么会出现在老夫人手中?是谁放进去的?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栽赃她吗?
谢知远的反应……太快,太激烈,几乎是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将她定罪。
他是真的悲痛愤怒,还是借题发挥?
大管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三管家呢?还有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谢无妄……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缠绕在她心头。
她需要线索,需要证据,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然而,身陷囹圄,手无寸铁,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她又能做什么?
绝望的情绪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不。
不能放弃。
她想起戏班里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那些被污蔑、被构陷的角儿,如何在绝境中凭借一点微小的破绽翻身。
她想起母亲教她的那些观察人心的技巧,那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智慧。
眼睛。
她还有这双眼睛。
在锦华堂,在福寿堂,在被押解来的路上,她看到了什么?
福寿堂卧房的门窗……她当时被推搡着,匆忙一瞥,似乎……是从内闩死的?老夫人死在里面,门却从内闩死?那凶手是如何进去,又是如何离开的?除非……
还有老夫人床榻周围……似乎有打翻的香炉?灰烬……
以及谢知远掰开老夫人手掌时,那过于用力的动作……
一个个细节,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努力地回忆着,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
或许……还有机会。
她需要验证,需要更多的信息。
黑暗中,云鸢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冰冷的铁门,目光锐利如刀。
她不知道能在这里撑多久,不知道下一次“关照”何时会来,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但她知道,她必须活下去。
为了找到母亲,为了洗刷冤屈,也为了……对那些将她推入深渊的人,还以颜色。
地牢里依旧黑暗,依旧冰冷,依旧死寂。
但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眼神却不再茫然,不再恐惧。
那里面,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焰。
在绝对的孤立无援中,求生的意志,成了她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