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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梦阑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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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手早已布满皱纹,像一截枯木,可它依然能写下那个熏满花香和药香的名字,厚厚沉沉细细密密压在灵魂里,那是一个属于中国的名字……
辛夷,一笔一划,就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刻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平顺的前半生,流离的后半生,直到上帝的手,仁慈地阖上我的眼眸,都永远不会忘记。
赵辛夷,我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爱人。
(二)
我诞生在赛纳河畔的一座庄园里。
我记得,第一双抱起我的手,纤白柔软,肌肤上有一种栀子花的馨香,只属于东方女子的馨香。
后来,知道了,她是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是一个中国女人,很老了,岁月摧毁了她的容貌,但那浸透一生的古老风韵却是摧毁不了的。
她曾经是一朵白莲,长在氲氤的江南烟水里。
很多时候,祖母喜欢一个人躺在青藤摇椅上,看着大厅中的时钟,滴嗒滴嗒滴嗒滴嗒,时光似乎蒙了一层薄灰。
我的童年是在她的故事中度过的,那个东方的神秘国度,有着清幽茶香,牡丹国色,胭脂朱砂,葡萄酒,夜光杯,浮华颓糜,倾倒众生。
然后,我做了一个东方的梦,雾气缭绕,我的梦境里浮起一张脸,乌黑的头发和眼睛,苍白的脸……
(三)
像是朝觐者,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归宿,这小小的虔诚从我出生就不曾停歇,也许我的上辈子曾在那里留下爱和遗憾,才用这一生来弥补。
在二十二岁的那年,我不顾家族的反对,孤身一人来到了中国的北平。
那是一九一五年的春天,桃花开得特别早。
北方的古都,是中国皇帝无比眷恋的情人,千年来,战乱的烽火也蹂虐过,繁华落尽,一卷长长的画轴在我眼前舒展。
最浓重的一笔却落在古都的角落,巷子幽深,没有路人,空荡荡,下起了细雨,瓷青色的雨点打在身上,冰凉的,冲淡了那一点骄矜的华贵,反而像是祖母曾和我形容过的江南。
矮墙内的几枝桃花不甘早春的寂寞,斜探出身子,笑颤了腰,是叠了又叠的绯红云朵。
红滟滟的笑颜,一朵,一朵,一朵,遮挡住了目光,伸手欲拨开——
然后,我看到了他。
多年以后想起,也许我去中国,只是为了遇见他,爱上他,离开他,完成上帝赐给我的一生,再缓缓老去。
青石子铺成的小路,他从尽头走来,轻悄悄地,像一个孤魂,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沾了雨水,一滴一滴,凝成淡青色的眼泪。
一袭青衫,丝绸柔凉,犹如一段凄丽的往事。
恍恍惚惚,应该是上一辈子见过的人,又在这一生出现。
而我撞上了,不期然地,措手不及。
这一次相遇,仿佛是我们今世的传奇。
我用伞遮住他,他低头打量着我,额上垂落细碎的发丝,眼睛被雨水淋湿了,很黑,很亮。
忡怔了很久,几乎把祖母教我的所有汉语都在心里说了一遍,最后,也只是短短两个字,“你好。”
他的目光飘摇了一下,笑容春风拂面,“你好,异国的姑娘。”
他住的宅子藏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门坎很高,红漆金环。
一个老仆为我们开了门,枯黄的眼珠瞥见了他,恭恭敬敬弯下腰来。
飞檐雕着弯月钩,很高很高,遮蔽了阳光,终年不见天日,楼花窗格,九曲回廊,假山怪石嶙峋,看得出这宅子旧日的风光,是有故事的,不是寻常人家。
(四)
独自一人在庭园里徘徊。
“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回过头,老人满脸皱纹,颤颤巍巍地说。
推开熏黑的雕花大门,第一眼就见到了他。
麒麟香炉里生着烟,是一种甜腻而腐烂的味道。
人斜躺在塌上,换了温暖干净的衣裳,脖颈无力承担重量似的,只能微微向后仰。手握着一支烟杆,白烟缥缈,熏香不散。
他慵懒地抬起眸,长而细的眉浅浅一弯,繁花在风中瞬息万变。
他送我翡翠玉镯,送我镶嵌玛瑙的金簪,还有一件旗袍。
宝蓝色底银线的绫罗上描着几枝白荷花,我穿上,俨然也是一个遍身冷香嫣然的东方女人。
他称赞我的美丽,尤其是眼睛,蓝得像刚下过雨的天空,一道流虹,清澈而洁净。
他才是,他的眼睛才是最璀璨的宝石,只是眼底总藏着惆怅与忧伤。
四四方方的院子,堆满了华丽的陪葬品,像是一座坟墓,遮天蔽地地困着他,让人喘不过气来。
(五)
很小很小的时候,祖母总喜欢把我从摇篮里抱起来,轻声哼着歌。
那些歌里有栀子花的馨香,冰凉的雨丝,江南的春色。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祖母的微笑很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痛。
异国他乡的曲子,听不太明白,也问过祖母,她只是一遍遍抚摸我的金发,“孩子,你太单纯了,很多事你永远不需要知道。”
是的,我不懂,可命运懂,所以它把我送到了中国,送到了他的身旁。
从此之后,再也不能挽回了,心里有份情感消失了。
年老的我总是梦回,依靠一些黑白的断枝碎节,回到那个曲曲折折的巷子,石雕的狮子变得零落且斑驳,大宅的飞檐上悬挂着一盏盏灯笼,血红的烛火在风中流泪。
一九一五年的秋天,不知不觉,我在北平也已经有大半年了。
风吹过弯月檐,一串串铜铃铛摇晃起来,叮呤叮吟,听起来格外地冰冷。
他耐不住寒,早早地在房里生了一炉火。
那一晚,他教我写他的名字,我记得,他轻轻把住我的手,那双手,修长冰凉,像一朵还是花蕾的白莲。
毛笔蘸了墨,认认真真,一撇一捺。
辛夷,两个字,笔墨晕开在白纸上。
(六)
是乱世啊,乱世中苍白而迷离的花,过早凋零了。
可惜挡不住的风流云散席卷而来,满朝繁华一夜间全落了空。
第一封来自法国的电报来到我的手上,他紧紧抓住我,抓住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要走。”
指节蜷缩起来,把前生的种种都交托在了我的掌心里,我不想放开,一生一世。
我决定不走了,为了他,留下来。
(七)
这段日子,也许是我一生最快乐的光阴。
他教我念诗经,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很喜欢这几句,他就翻来覆去地念。
很多时候,我也会向他说起法国,圣母院,葡萄园,罗浮宫,可爱的国家,有着香草美人的风光。
他的手指牵过我的金发,一圈一圈缠绕,温柔地笑。
“你愿意和我去法国吗?”
他只是笑,繁花如海,永夜盛开,但也只是这样,从不应声。
于是,时间就此停止了。
幸福吗?
是的,非常非常幸福,哪怕永远与世隔绝,过着孤岛一样的日子。
后来想起,不由嘲笑自己,谁会向醉生梦死的日子要求承诺,谁又能永远掬住一握水……
不过,不过年少轻狂。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是一生一世。
他郁郁不得志,日复一日靠鸦片来排遣愁苦,长此下来,身体越来越弱,整个宅子里都弥漫着为他煎煮的中药味。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是无妨的,只是最后,最后连他的精神也一起病了,无药可救。
有时他毫无理由地摔碎房间里的瓷器,自己蜷缩在角落。
更多时候,他会在看不见月亮的夜里,辗转反侧。
流水一样的幸福,在指缝里一点点滑落。
有声音在心中说,这只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我听到了,清清楚楚,可是,无能为力。
我夜夜担忧,有次夜半惊醒,身畔的蓝绫罗是冰冷的,没有余温,慌乱中走出屋子,庭院中的花草都只有模糊的轮廓,在夜风里漂浮。
辛夷在小山后,衣摆拖到地上,沾染了泥土。他抱起一只小猫,放在臂弯里,轻柔抚摸。
月光从云后胆怯探出头来,他微笑,在幽暗中悄悄绽放。
小猫养在书房里,小小一只,可怜可爱,就像赵辛夷。
他是旧时代的花,开在不合时宜的秋日里。
我的爱人,我的辛夷,时光辗转,最终成了枯黄的痕迹。
然后,是争吵。
终于,是争吵。
一直,是争吵。
(八)
我试着强行带他走出宅子,亲眼去看看,人间早已变了样,没有皇帝,没有科举,不要再让自己继续腐烂在这座坟墓里了。
可他不愿,像猫儿似地,在我的手背上抓出了一条条血痕。
我放开了他,不可置信。
很久很久,我们禁锢在废墟中,看着彼此,好像是陌生人,从来不曾相识过,直到他慢慢地坐下,我听到他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埃莉诺,对不起……”
他的神情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悲伤。
数不清的,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后,我渐渐变得沉默。
黑夜是那么深那么长,我无法像阳光一样照亮他。
巴黎的家人又来了好几封电报,催我尽快回国,我从不回信,最后索性和家人断绝了联络。
而他对鸦片的依赖已近似麻木,有时几乎一整天也不下烟榻,黑眸惺松,烟迷雾锁。
我们面对面,也不再说话了,一开口,就只有疼痛,细细小小,把灵魂侵蚀得支离破碎。
昏暗的烛火滋滋煎熬,幽光之下,我看着他的眼睛,很黑,很亮。
我看着,看着,从日出到日落。
这样,如何过得了一生?
可我爱他,是的,我依然爱他,我根本没有办法不爱他。
他说他喜欢蔷薇,我便种了大片大片的红蔷薇,青绿的藤蔓爬了半面的墙,一直攀到九重天,花朵开了。
他确实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把花整朵扯下来,一点点捏碎,花汁从惨白的指尖滴落,鲜红的,是滚烫滚烫的血。
等我去找他时,地面上都是残缺不全的蔷薇的尸体。
共渡的光阴和记忆都被碾成了碎片,零落成泥。
只有彼此伤害,得到对方的纵容,才能确定对方依然爱着自己。
(九)
一九一七年的春天,桃花还没有开,北平风雨飘摇。
我请求他和我一起回法国,他拒绝了,他宁愿在那个困住他的茧中腐烂。
只是命运弄人,一发炮弹落在了宅子里,像夏日的闷雷滚过天际,火焰熊熊燃烧,沉重的屋梁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
我扑过去,抓住他冰凉的手,他没任由我拉着,跌跌撞撞地冲向烟雾弥漫的屋里。
“放手!芙蓉膏!我的芙蓉膏!”
佣人们都逃了,整座宅子像一口被遗弃的棺材,只有我们两个活物在挣扎。
庭院里,那半壁红蔷薇在火光中呈现出一种凄艳绝伦的姿态,花瓣被热浪卷起,在空中飞舞,如同祭奠的纸钱。
我抓着他的肩膀死命摇晃,“赵辛夷,你想死吗?”
他彻底挣脱了我的手,将我推倒,额头撞在台阶上。
没有理会不断涌下的血,我望着他,透过一层厚似一层的血雾,直直地望着他。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埃莉诺,你不要管我,你少自作多情。”
突然很静很静,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急促地,猛烈地,狠狠打碎了什么,再也拼凑不起来。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像我们初遇时一样。
又一声巨响,近在咫尺。我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鸣响。
我看见那高高的飞檐,像一只折翼的巨鸟,缓缓地,庄严地倾颓下来,砸起漫天烟尘与火星。
(十)
我最终还是登上了回法国的船。
站在甲板上,咸涩的海风吹拂着我早已剪短的金发。
我以为爱是救赎,是阳光,能照亮所有阴暗的角落。
可我忘了,有些生命,比如昙花,比如萤虫,比如赵辛夷,他们生来就只属于黑夜。
我的爱,于我而言是全部,于他而言,或许只是那无尽长夜里,一簇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火焰,终究照不亮他根植于骨髓的沉沦。
那一天,我离开了他,离开了中国。
(十一)
再回过头,我曾经向往的那个国度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
不记得是如何登上岸,是如何回到家中,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母亲早已伸开双臂拥抱了心爱的孩子,“我的埃莉诺,欢迎回来。”
是春天,整个庄园开满了红蔷薇,一朵攀着一朵,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太久没有见过,明亮得睁不开眼,有点刺刺的痛。
父母没有追问我发生了什么,在他们心底,中国是一个可怕的魔鬼,夺走了他们的孩子,如今孩子回来了,伤痕累累,疲倦不堪,可时间会治愈一切,最终,什么都可以忘却。
只有我知道,我的身体回来了,灵魂却还在牵挂着异乡的那座宅子,那个人。
母亲在聚会上为我引见了一位先生,他绅士,善谈,得体,开朗,与赵辛夷完全不同。
很久没有想起过去,总觉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遥远,花香,药香,模模糊糊,是上一世的故事了。
以后的几个月,我和卡尔经常结伴去香榭丽舍大道,卡尔热情得不像德国男人,我却不太说话,只是不停地走,小小的露天咖啡馆飘散出浓郁的香气。
浪漫美丽的花都,阳光穿过嫩青的树枝,在淑女们帽沿的羽毛上流淌。
父母希望我能和卡尔定下婚约,我没有反对,至少,可以安稳平静地度过一生。
那一天,飘着绵绵细雨,铁塔下的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卡尔俯身吻了帽子下,我的脸。
我却想起,满天瓷青色的雨点,他的脸像黑夜中盛开的桃花,隔着雨丝,那双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很黑,很亮……
等到视线模糊,我才清楚,我流下了眼泪。
“埃莉诺,怎么了?”
“卡尔,很抱歉,我不能,不能和你结婚了。”
我很明白,我的感情已经残废了,彻彻底底,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也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在失眠,翻来覆去,只能依靠药物强迫自己入睡。
半夜里走下长长的楼梯,古旧的木板响起沉重的声音,祖母仍然坐在青藤摇椅上。
纱帘被夜风卷起,露出天使浮雕的一小缕卷发。
我蹲下来,坐在她的身旁,将脑袋靠在她的膝盖上。
“孩子,你在中国发生了什么?”她颤颤巍巍地抚干我脸上的泪痕。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有很多很多事,不是离别后,就能够遗忘的。
我离开了他,但我永远忘不了他。
“傻孩子,傻孩子……”祖母轻轻笑了,仿佛一下年轻了很多。
客厅里的大钟嘀嘀嗒嗒走着,从我出生就没停止过,我听到祖母又唱起了那首歌——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回顾望旧乡,长路慢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我可以想象,那一年中国的南方,一定飘落着小小的洁白花朵,纤长的雨丝落在溪水里,无声无息,漾起千万个细小的圆,交错编织,像绣花女子寂寞的手势,一起一落。
我很快睡着了,一个梦也没有。
我终于还是结了婚,对方是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男人。
无所谓,我也不会爱他。
十年后,祖母去世了。
守候在洁白的床榻,我轻吻着那满是皱纹的额心,听她一字一字说出最后的遗愿。
“孩子,我的孩子,把我的骨灰带回中国,我要回家。”
垂老的女人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
薄薄的一层灰在阳光中载浮载沉,青藤摇椅孤零零地晃着,铜黄的大钟有些锈了,唱不出声音。
曾经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去中国,可多年后,我仍是踏上了这片土地……
(十二)
一九二七年的上海,留声机的喇叭一圈圈漾开来,歌女的脸抹得很白很白,嗓子凄迷得怕人,今霄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几分幽怨的,都是醉生梦死。
我在法租界找了一套两层楼的公寓,斑驳的铁栏栅,阳台上铺着纯白的木板,攀了一墙的爬山虎,藤卷叶新,青嫩嫩的,缱绻欢喜。
清晨,我煮一杯烟雾缭绕的红茶,在阳台上远眺。
“当!当!当!”有轨电车来来往往。
小女孩挽着一篮花,沿街叫卖:“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
南方的呢哝软语,有着雾里水乡的气息。
我却不再向往,也许我的心已经老了,如何能不老呢!
我的过去,在海市蜃楼的光影里,永远静止在我与他初遇的那一刻。
半月后,妥善安葬了祖母。
小小的石桥畔,娇嫩的海棠花穿梭在杨柳枝条间,分外妩媚,也只有秦淮的水,才能熏染那样一身的哀艳风情。
自墓地回来,汽车飞驰在满是梧桐叶的道路上,经过肮脏的巷子时,我不经意望向窗外,那里蜷缩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连连咳嗽。
“停车!”我喊,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冲了下来。
那个人影一惊,立即就逃,使劲想挣脱我攥住他的手。
不会错的,我绝对不会认错,哪怕是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也不可能忘记这样一双黑亮的眼睛。
他挣扎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迟疑地看着我,“埃莉诺?”
非常嘶哑的声音,好像一根支离破碎的琴弦。
我伸手抹去他脸上的脏污,低低哽咽。
(十三)
我领他回了公寓,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请来了最好的医生,可大夫只是摇摇头。
长期的鸦片毒害,还有颠沛流离的生活,毁坏了他身体,无法医治,年寿不会超过半年。
五感有一瞬间的失灵,似乎不太能理解医生的意思,说了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人生竟然是这样的惨淡结尾。
一步步走进房里,隔着洁白的床幔,我看着他,他睡着了,沉浸在暖柔的阳光里,那张脸干瘦贫瘠。
有一种感觉,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如此望着他,天很蓝,云很淡,沙沙沙,是青绿的梧桐叶在微风中作响。
或许是前生吧,也是这样一个充满花香的午后。
他醒来,轻轻裹住我的右手,很小声地……
“我们,我们还来得及吗?”
还来得及吗?在仅存的幸福错落过眼云烟前,再留下一些回忆。
“不行了,太迟了,太迟了。”
他眼底的光熄灭了。
渐渐地,病情加重,他经常咳得喘不过气,有时根本直不起腰。
烟瘾发作,他会蜷缩起身体,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条条深深的血痕。
我只能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小声抚慰,“没事的,没事的。”
稍微好一点时,他很平静,也很温柔,软软靠在纯白的羽毛枕头上,喝着药,阳光照在他脸上,寂寞地流淌。
他喜欢书,我给他买,刚印刷的,黑漆漆的文字有着油墨的清香。
他靠着床榻,仔细地翻阅,就像回到了从前。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腊月底的夜晚,放了节日烟花,他强撑着来到阳台上,陪我一起看。
寂寞的烟花肆意盛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缓缓舒展开叶瓣,又缓缓凋零成细小的流星,一点一滴坠落。
过后他昏睡了三天,高烧一直不退,深夜里,陡然醒来,无比惊慌,大喊我的名字。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只是做梦了……没事的……”
因为恐惧,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这几天下来,他的容颜消瘦得也只剩下一双眼睛了,瞳孔雾茫茫的,没有焦点。
“埃莉诺,我……很抱歉……”
他用法语说,眼睛漆黑得映不出一丝光,面颊烧出了红晕,是枝头最高处的,一朵深夜里盛开的桃花。
”埃莉诺,我死了以后,你会记住我吗?”
他笑,让我想起了年轻时曾经见过的,一夜繁花盛放。
“……会的。”
只有这个,真的只剩下这个了,能够一生一世,永不改变。
(十四)
一直都知道,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完美的结局。
如果告别是我们最终的命运,我也会伸开双手拥抱它,并且毫无怨言。
他死的那一天,下着瓷青色的雨,雨点沿着屋檐滴落。
我感觉他在我怀里逐渐冰冷,凝成了薄薄的水晶,一刹那,就碎了。
窗外仍下着小雨,天空流下一颗颗眼泪,街上的人们在欢笑,惊喜今年里第一场春雨。
一日后,我的书桌上搁了一只精致的木盒,盖子上雕刻着美丽的凤凰,里面放着他的骨灰。
命运开了我一个残酷的玩笑,送来他,又要带走他,绕了一大圈,回到了原点。
突然,听到了泪水的声音。
一大颗水珠滴落在木盒上,用手去擦,是滚烫滚烫的。
枝头上早已长出了嫩青的叶子,把阳光撕扯得支离破碎,细细小小地洒落下来。
北平的桃花,应该已经开了吧?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我怀抱着木盒回到了法国,那一大片红蔷薇成了它最后的归宿。
很多时候,我忍不住回忆,大部分往事,经过漫长时光沉淀后,剩下的最美丽的一小截,可以放在水晶瓶中永远珍藏。
当红蔷薇开开谢谢了四十次后,我坐在祖母的青藤摇椅上,望着大厅的古钟,滴嗒滴嗒滴嗒滴嗒,两个铜黄的针尖摸索了一生,终于走到了一起。
我知道,我可以睡下了,再也不用醒来。
闭上眼的一刹那,听到来自很遥远很遥远地方的声音,一个古老的国度,淡青的石板铺过曲曲折折的巷子,风中飘落着洁白而柔软的芬芳,大宅门口,黑亮眼睛的孩子们唱着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