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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无字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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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瞳没再看他。
少年的目光太炽热了,一时竟让她有些扛不住。
夙寒歧。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姓夙,受困于千年虎妖,与百年妖鬼相识。
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一百多年前,那位于逃亡途中失踪在江南的,前朝皇子,七日幼帝。
年仅十九岁。
自幼不曾离宫,一朝得出,便是死期。
他的命不比任何人好,侥幸成了伥鬼苟存,如今还敢将秘密告知于她。
不知道是说他胆子大,还是在犯蠢。
她哪里值得他全盘信任了?就连儿时的知己都不敢这样做。
但她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部分情绪,无一不是颓丧麻木,没有一丝对生的欲望。
就像……
就像七年前的她一样。
其实她如今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是年岁见长,能藏得很好了。
然他心思的点点展开,仿佛让她觉得,有人在穿针引线,将她面具之下的真面目撕扯揭露。
好像命运给予了某种事物,将他们的灵魂死死绑在了一起。
她素来极厌恶被束缚的感觉,而这次却有些微妙。
那少年太破碎,太让人心疼了,她竟生不起气来。
所以才说——
“我说过,我曾见过郎君。”
便是见过他,早已识破你的意思。
“我们本来可以一直装疯卖傻,我不知为何你要说出来。”
一旦说出来,她就不能继续装作不知晓了,也必须要面对世俗强加给她的选择。
“但倘若你是因为想死的话,我不同意。”
在少年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她转回头定定地看着他,不受万物影响,眸子里好像盛下了他的整个世界,
而她恍若未知。
“我的任务是把温柳救活,而今他的身体归你管,你们两个我都得救。”
“既然你选择了附身,那生死就由我说了算。”
“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想活就好好活。”
“除了我,没人能取走你的性命。”
待了半晌听不见答复,她又问:
“听明白了么?”
少年倏然回神。
他想通了许多事。
既然她不愿让人见她好心,他也承她心善。
那便做回自己吧。
至少,在她面前可以。
夙寒歧微微勾唇:“好。”
灵瞳:“笑的太假了。”
夙寒歧:“?”
灵瞳却没再多言,掀被从床上起来。
她恢复得极快,不久前还苍白如纸的脸色此时已然正常,看起来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的外袍呢?”
“在那边。”夙寒歧指了指窗边小案。
青色道袍方才染了血,他已用术法清洗干净,确保完好如初。
“帮我拿过来。”
“什么?”
少年脸上有些羞赧。
灵瞳古怪地看向他。
“不是伥鬼么,还计较这些?”
念在她伤势未好不易行动,夙寒歧到底还是亲自将外袍拿了递给她。
他本是不懂得也不计较的,毕竟平生甚至没怎么同女子交流过。奈何如今占据了温柳的身体,便有了他的记忆,同样也有了礼义廉耻的认知。
更何况,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他面色的转换灵瞳并未过多在意,她已将注意力放回了木斜身上。
残忍杀害了那么多人,怎么说也得有个交代。
她问:“你想自首么?”
木斜的状态过了一段时间也已恢复。
“既然他们该死,我便无罪,为何要自首?”
此言一出,他便觉有些后悔。
当着除魔卫道的道士说这种话,他太冲动了。
然而灵瞳却侧首道:“你说的在理。”
“不愿自首,那便找个替罪羊出来吧。”
“我看,那只虎妖就很不错。”
二人皆是一愣。
虎妖?
还能这样么?
总之寻常的道士绝不会这般。
夙寒歧不知为何,有种干涸的心田被滋润了水的感觉。
她始终让人意想不到,似乎本身就有一种魔力。
但这一次他清楚,虎妖只与他一人有仇。
“那就她吧。”夙寒歧道,“我帮你一起解决。”
“不用。”
灵瞳拒绝的比他答的还快。
夙寒歧不明所以。
木斜:“……”
算了,你们说了算吧。
“我会去同温府的人说,案子已查清,就是山上虎妖许久不曾吃到过路客,饿极之时下山觅食,恰好寻到温府而已。”
木斜忍不住开口:“这会否太牵强了?”
灵瞳满不在乎道:“温府最有脑子的两个都不在,其余人要么没脑子,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他们得知真相后,当真愿意昭告于众么?他们只在乎名声,而这是温府的丑闻,左右死的不过一些下人和一个通房,要多少有多少,只需敷衍了事便可。”
“所谓牵强,根本无人在意。”
她早在别人还为真凶发愁时,便将此事看透了。
真凶是谁其实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事情背后的性质。
如若影响到温府名声,早晚都是被掩埋的结局。
若非如此,当年郑漪也不会惨死了。
只是恰巧遇上木斜这只妖鬼而已,无论他做什么,实则都动摇不了温府的根基,其依旧光鲜亮丽。
温家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数百年,不可能没有它的本事。
可她亦有不明晰之处。
依稀记得儿时师父说过,温家是百年大家,代代出天才,个个正气凛然,由其继任家主,才使得温家人皆毅然于正道。
可惜他平生见过最骄傲优秀的那一个,不知为何陨落了,自此温家便一落千丈,渐渐败絮其中了。
她不知师父说的那人是谁,自己也曾了解过溟雨郡的历史,温家几十年来分明没变化。
然师父一走,她也懒得去追根溯源了。
木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不懂温家也不想懂温家的事,他只关心郑漪。
他同样不相信温家能有人为她做主。
因此——
“敢问灵坤道,你说的那‘最有脑子’的二人是?”
“温家这一代的两位郎君。”
“大郎君温景长年征战在外,几乎不怎么回来;二郎君温柳不能出来吧。”
“此二子尚且年少,未受世俗荼毒,若在想必可以考虑让你全身而退。”
她想了想,又改口道:“温大郎君是个侠义心肠的人,定不会秉公徇私;二郎君……我只遥遥见过一面,不清楚他的为人,但也是良善的。”
此时夙寒歧忽然问:“你怎知大——我兄长是侠义心肠?”
灵瞳淡淡瞥他一眼。
“我与他,算作旧识。”
要不然给温二郎君“治病”这种事,她怎么会愿意来。
还不是承故人恩,不得已而为之。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无有怨言,但凭己心。
这是师兄教她的。
而今放纵她肆无忌惮,为她兜底的人已经不在了。
就是凭着温柳的记忆,夙寒歧对温景也无甚印象。
幼时从军,多年不见,只时常写信联系。
他与灵瞳相识,是他实属没想到的。
而且似乎,她比温柳还要了解他兄长。
然而灵瞳并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转而问木斜:“还想投胎转世么,还是继续做一只地缚灵?”
木斜不可置信:“投、投胎转世?”
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啊!
常理七日内入轮回才能转世,可他不仅未入,还是个灵体状态下犯了无数杀孽的厉鬼啊!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信?”
灵瞳看出了他脸上的怀疑。
“你只需做出选择,想,还是不想,这于我而言不是难事。”
索性白绸也摘了,如今已没什么可惧,有些事情也该面对了。
木斜虽震惊,但权衡利弊之下,到底还是选择了投胎转世。
倘若,还能遇见她呢?
他为此而有了活人的感觉,仿佛心跳不已。
木斜不能离开温府,是故,他将郑漪的墓安在了府邸后山无人来往的林子里。
他曾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带她出去温府外面的世界看看。
最后一次,他不想再让她扫兴了。
“灵坤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灵瞳转头看他,面无表情。
“我想请你,将阿漪的墓迁走,远离温府,可以么?”
“我可以不求轮回转世,不求得善果,唯望她无憾。”
灵瞳没说话。
苦命人惜苦命人。
世间苦难,从来不止战争。
人心尤甚。
夙寒歧:“我帮你迁,顺带你的一道。”
灵瞳有伤在身,不宜大动。
木斜自是感激涕零。
而后苦笑说:“殿下,我只是一只为温家除妖师所除去的妖,哪有什么葬身之处呢。”
“让你在她墓前入轮回道,可算有葬身之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木斜受宠若惊:“灵坤道?”
灵瞳却不想过多解释,摆了摆手,将二人甩在身后。
“闲话少说,迁吧。”
然而很快她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不走?”
木斜为难:“我,走不了。”
他当然也想走,和他的心上人一起,离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再不过问世事。
奈何他不能。
此时夙寒歧却拍了拍他,露出一抹笑来。
“走吧。”
说完便去追渐行渐远的灵瞳。
木斜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跟着二人一起,背着爱人的遗物,一步一步地,朝温府大门走去。
那是他生与死时,都想逃离的地方。
而当近在眼前时,他却有些不敢向前了。
有邻家纸鸢断了线,晃晃悠悠落下,一半门外,一半门中。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女子为他描绘渔村光景的画面。
她那时说了什么来着?
“木斜,这些都是我见过的,美好的事物,因为喜欢才告诉你。”
“也是因为喜欢,才想带你去看看。”
“只有你去看了,我的喜欢才会有意义。”
阿漪。
她想把这世上最好的呈现给他,他又怎能辜负她的情意?
于是,他不再犹豫。
远处的灵瞳与夙寒歧看见,那个扛着心上人棺木的男子,极其慎重地,走向困住他生死的大门。
然后抬脚,落下。
他出来了。
他出来了!
他们看见他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可他还是紧紧抱着棺木,热泪盈眶。
此时,满手鲜血的厉鬼,以他此生最温柔,最虔诚的语气开口。
“阿漪,”
“我们,自由了……”
——
灵瞳仰头望着面前的青翠山峦,陷入了沉默。
“此地可是有何不妥?”
木斜惶恐。
这已经是他生前能找到的,最好看的一座山了。
“没什么不妥。”
灵瞳轻飘飘说:“就是我家罢了。”
木斜:“?!”
夙寒歧同样惊讶:“这里便是三清山?”
“不错。不过没关系,这里也不止一个冤死的人了。”
她的语气渐弱,夙寒歧听了出来。
想来能让她显而易见情绪波动的,也只有那位“令衡”了。
少年眸光微沉,没再多言。
至于挖坑,埋骨,木斜无一要亲力亲为。
身为身前主子,夙寒歧自然也去帮忙,还一并让灵瞳在一旁歇息,好好养伤。
灵瞳也乐得轻松。
然而她站在不远处,二人视线死角的地方,身侧却缓缓出现了一个透明的身影。
倘若木斜此时在这,必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这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郑漪的鬼魂。
“不去见一面么?”
少女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意外。
郑漪笑了笑,道:“不去了。”
“我若去,他也不会肯入轮回了,一直做个妖鬼可怎么成?”
“况且我若去了,他杀的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徒增难堪罢了。”
灵瞳沉默了片刻。
“他把你想得太美好了。”
郑漪避无可避,笑容化作苦涩在脸上晕染开来。
“那样的事,我岂可能不计较?”
哪怕是圣人,亦不能忍受那般屈辱吧。
何况她只是个寻常女子。怨恨肯定是有的,只多不少。
“但我不想让他知晓,也不想让他抉择究竟该如何面对我。”
“他只需要承受一种痛苦就够了。其余的就由我来吧。”
她面相灵瞳,庄重道:“灵姑娘,我不懂别的,但也知道要让木斜重入轮回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我相信你,也能意识到这需付出多大代价,但这不该是你的责任。”
“我们都感激你的心善,哪怕他不知情,我亦受之有愧。我听闻人之好坏常由功德断定,自觉自己此生还是做了些好事的,那这些所有,够换他来生么?”
灵瞳不言。
她不忍心说其实她的功德于她不过蚍蜉撼树,总觉得负了谁的心意。
她真的不懂了。
这乱套了的人世间啊,终于又将她搅糊涂了。
除了答应郑漪,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失了功德,纵使你未尝干过坏事,来生也顶多只能入畜牲道了。当真不悔?”
“当真不悔。”
得了准信,郑漪才轻松莞尔一笑。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爱人,化作看不见的灵体,轻盈地飘至他身旁。
在他正考虑如何在石碑上刻字时,女子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几近虚幻的声音笑言:
“木斜,别给我刻字了。”
“我永远活在你心里呀。”
“留个无字碑,当我还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木斜猛地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女子已随风消散,再无踪迹可寻。
他倏而泪如雨下,绵绵不止。
然而溪流过山川,不改众生轮转。
——
以天眼吸收所有邪气,再将功德转移,让木斜成功入轮回,花了灵瞳太多功夫。
她几近虚脱。
然当夙寒歧欲要扶着她回去时,她却道了句:
“去温府祠堂。”
夙寒歧不解:“去那里作甚?”
身子不要了?
灵瞳只说了两个字。
“救你。”
她一直在救人。
但她不求任何。
温府祠堂。
夙寒歧凭着温柳的记忆,为她一一介绍着诸多先祖牌位。
直到看到某一个时,少女突然停下脚步。
那是一块,无字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