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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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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夜,寒彻骨髓。
陈烁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惊醒,左肩箭疮崩裂的痛楚,几乎要将他的神识再次撕碎。他靠在冰冷的断壁残垣下,仰头是中原从未见过的,浩瀚得令人心悸的星穹。银河倾泻,繁星如沙,每一颗都冰冷地注视着他这个狼狈的逃亡者。
他是凌雪阁的“寒刃”,曾经是。如今,他是他人口中背判组织,格杀勿论的:
“叛徒”
怀中的那份羊皮卷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熨烫着他的胸口。这是他以性命为代价,从一场与红衣教秘使和狼牙余孽的混战中夺来的。卷轴上,除了阿萨辛残党在弓月城一带的聚集点,更用一种古老的、近乎巫觋的文字,描绘了关于“山海源流”的秘辛——那不是金银矿藏,而是一种流淌于地脉,关乎“生命本源”的古老力量。传说,它能滋养万物,亦能……吞噬万物。
追兵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点点踏碎陈烁的理智,在寂静的戈壁上格外清晰。陈烁艰难地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刀身上的寒光,映出他苍白而决绝的脸。穷途末路,或许便是如此。
就在他准备跃出,做最后、最绚烂的燃烧时,一阵乐音飘来。
不是中原丝竹的婉转,也非西域胡乐的奔放。那乐声空茫、悠远,似从亘古传来。琴声为主,却夹杂着一种更为苍凉、更为原始的弦鸣——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库布孜”,是这片土地上游牧民族的灵魂之音。
乐声如有实质,拂过荒原,竟让那急促的马蹄声显出了一丝紊乱。
陈烁循声望去,月光下,一座风化的雅丹地貌顶端,坐着一位白衣女子,垂着眸子低低的向下俯视,她身着繁复层叠的衣衫,广袖长裙,纹路精美,不似常服,更似戏袍。她低眉信手,抚弄着膝上一张造型古拙的琴。而在她身侧,静立着一个人影。
一个与她容貌、身形、衣着完全一样,却毫无生气的人影。
“伶影”。陈烁脑海中闪过这个近日在江湖上悄然流传的名字——随着北疆伊丽川的开放而初入世间的神秘流派,“无相楼”。
追兵的头领,一个脸上带着狼牙刺青的巨汉,勒住马,厉声喝道:“无相楼的妖人!滚开!莫要碍事!”
女子抬眸。月光下,她的脸美得毫无瑕疵,也冷得毫无波澜。她未曾开口,她身边的“伶影”却动了。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白色的残影。没有金铁交鸣,没有怒吼惨嚎,只有几声细微的、仿佛丝线绷紧又松弛的“嘣嘣”声。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骑兵,如同被抽去了提线的木偶,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僵立片刻,然后颓然坠马。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杀戮,竟可以如此……优雅而诡异。那“伶影”回到女子身边,依旧静立,仿佛从未动过,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倒映着冰冷的星光。
陈烁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这并非纯粹的武学,这更像是一种……仪式。
女子指尖在琴弦上最后轻轻一拨,余音袅袅,消散在夜风中。她起身,衣袂飘飘,如谪仙临凡,却又带着地府幽冥的寒气。她走到陈烁面前,目光落在他渗血的肩头,递过一个碧玉小瓶。
“回春散。”她的声音与她的人一样,清冷,平直,不带丝毫情感。
陈烁没有接,他只是死死盯着她,以及她身边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存在”:“为何?”
“你手中的‘源流之卷’,不该落在他们手里。”女子的目光掠过他,投向远处黑暗中弓月城模糊的轮廓,“而且,被自身‘根源’所背弃的滋味,我无相楼,感同身受。”
“根源?”陈烁咀嚼着这个词,凌雪阁的追杀令,师兄弟反目的刀锋,在他眼前闪过。他的根源,如今正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他最终接过了药瓶。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陈烁。”
“苏伶。”
无相楼,苏伶。名字,也如同戏文里的一个角色。
陈烁的伤在“回春散”的奇效下迅速好转。他与苏伶,以及她那具沉默的“伶影”,结伴向伊丽川深处行进。
一路上,苏伶很少说话。她的大部分指令,甚至情绪,都由那具“伶影”代为表达。伶影会生火,会取水,会在遇到沙暴时撑起一道无形的气墙。它完美、精准,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
陈烁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苏伶才是那个被操控的傀儡,而伶影,是她的面具,她的盾牌,她与这个世界保持安全距离的屏障。
“你们……无相楼,究竟追求什么?”一次宿营时,陈烁忍不住问。火光映照下,苏伶的脸庞柔和了些许,但眼神依旧深邃。
“无相,非无相。”苏伶轻抚着琴弦,没有看陈烁,像是在自语,“世间万物皆有‘相’,皮相、骨相、心相。我无相楼,修的是一颗‘镜心’。以心为镜,照见万物之相,进而……模仿,乃至操控。”
她指尖一挑,一缕几乎看不见的丝线从她指尖连接到伶影身上。“我们制造‘伶影’,最初并非为了战斗,而是为了‘观演’。演天地,演众生,最终,是为了看清自己。”
“看清自己?”
“当你日复一日地面对一个与你一般无二的‘相’,你会开始怀疑,究竟你是真实的,还是它才是真实的?操控丝线的你,是否也被某种更宏大的‘丝线’所操控?”苏伶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江湖是戏台,众生是戏子。凌雪阁是你的戏台,赋予你‘寒刃’之相。如今戏台崩塌,你的‘相’又是什么?”
陈烁默然。他一生所学,皆是杀人之技,是凌雪阁赋予他的“相”。一旦剥离,他仿佛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苏伶继续道:“这‘山海源流’,据楼中古籍记载,是天地间最本初的生命之力,是万象之‘源’,亦是万相之‘流’。它或许能映照出,剥离所有戏服与妆容后,我们最真实的……本来面目。”
陈烁望向她:“你想用这力量,来印证你的道?”
苏伶终于转过头,眼中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光芒,那是混合着渴望与恐惧的复杂情绪:“我想知道,是我在操控伶影,还是‘无相楼’的传承在操控我?我想知道,丝线的尽头,是什么。”
弓月城,并非一座荒废的古城。它依旧有居民,有市集,但在它庞大的地下迷宫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根据卷轴指引,两人一傀潜入了地下。这里的空气湿润,带着奇异的馨香,岩壁上生长着散发幽蓝微光的苔藓。巨大的地下空洞中,竟然有湖泊、森林,仿佛一个微缩的天地。这就是“山海源流”力量外显的奇景。
然而,这里也遍布杀机。红衣教的狂热信徒,狼牙的残兵,以及一些被源流力量吸引而来的、奇形怪状的西域异兽。
在一次遭遇战中,陈烁与苏伶背靠背迎敌。陈烁的刀,快、准、狠,是效率的极致,每一刀都带着凌雪阁的冷酷与决绝。而苏伶与她的伶影,则如同在跳一场死亡之舞。乐声时而激昂,时而低回,伶影随乐而动,丝线纵横交错,时而如情丝缠绵,束缚敌人手脚;时而如利剑出鞘,一击毙命。她的战斗,是艺术,是哲学,是“演武”。
陈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两种“道”的碰撞与交融。他的“实”,与她的“虚”;他的“斩断”,与她的“缠绕”。
终于,他们突破了重重阻碍,来到了地下迷宫的最深处。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湖水并非透明,而是如同融化的翡翠,流淌着浓郁的生命气息。湖中心,有一块平滑如镜的白色巨石。而湖水的四周,岩壁上镶嵌着无数巨大的、如同水晶般的结晶体,映照出千千万万个他们的身影。
这里,就是“源流”的核心之一。
然而,等待他们的,除了源流之力,还有追兵。凌雪阁的顶尖杀手“夜枭”,带着数名好手,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寒刃,交出卷轴,自裁谢罪,或可留你全尸。”夜枭的声音如同他的代号,阴冷刺骨。
大战,瞬间爆发。
陈烁对上了夜枭,这是凌雪阁内部最残酷的厮杀,彼此知根知底,每一招都凶险万分。而苏伶则要面对数名杀手的围攻。
激战中,一名杀手觑得空隙,淬毒的短剑直刺苏伶本尊后心!苏伶正全力操控伶影应对前方,似乎已无法回防。
陈烁眼角余光瞥见,心神剧震,想要回援,却被夜枭死死缠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具一直完美执行命令的“伶影”,动作忽然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凝滞。它没有按照苏伶意念的指令去格挡前方的攻击,而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速度,猛地回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苏伶与那柄毒剑之间。
“噗——”
毒剑刺入了伶影的胸膛。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些细碎的、类似经络的丝线断裂的声音。
苏伶浑身剧震,仿佛那一剑也同时刺中了她的心脏。她猛地回头,看向那具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伶影。伶影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在最后一刻,倒映出了苏伶惊愕的面容。
四、 无相·本心
“不可能!”夜枭失声叫道,“傀儡怎会自行护主?!”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给了陈烁机会。他舍弃所有防御,刀光如匹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劈开了夜枭的防御,在其胸前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夜枭重伤败退,其余杀手见状,纷纷后撤。
战斗戛然而止。
地下湖恢复了寂静,只有那翡翠般的湖水,在微微荡漾。
苏伶没有去管逃走的敌人,她只是踉跄着走到伶影身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伶影被刺穿的脸颊。那冰冷的、由特殊材料制成的脸颊。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伶影的脸上,也滴在那柄毒剑上。
她一直以为,伶影只是工具,是“相”的模仿。她修行“镜心”,就是要剥离情感,以绝对的理性去观演、操控。可刚才那一刻,伶影的动作,超越了“操控”,那是一种源于“自身”的反应。
陈烁捂着伤口,走到她身边,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沉声道:“或许,当你日复一日地将它视为另一个‘你’,当你将对自我的认知、情感,甚至孤独,都投射于它时,它便不再仅仅是傀儡。”
“丝线连接的,不止是动作,还有你的‘心’。而你的心,并非冰冷的镜面。”
苏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陈烁,又看向四周岩壁上那无数面“镜子”。千千万万个苏伶,千千万万个伶影,千千万万个陈烁,在这源流之力充盈的空间里,相互映照。
她忽然明白了。
无相,并非无情。镜心,并非死心。
以心为镜,照见的不仅是外物之相,更是内心之本真。那看似被操控的伶影,在关键时刻,映照出的,正是她潜意识中深藏的、不愿承认的——对“生”的渴望,对“同伴”的守护之心。那不是傀儡的意志,那是她苏伶,被无相楼教条所压抑的,最真实的“本心”。
操控者,亦是被自己的“本心”所操控。丝线的尽头,连着的,是心。
她伸出手,指尖内力微吐,连接着她与伶影的无数无形丝线,寸寸断裂。
伶影依旧站在那里,胸口的毒剑触目惊心。但这一次,它不再是被丝线牵引的木偶。它站在那里,仿佛拥有了某种独立的、悲壮的尊严。
苏伶擦干眼泪,看向那湖中心的镜石。她不再急于用源流之力去印证什么道。因为就在刚才,她已经在生死之间,在伶影那超越操控的一挡中,印证了最宝贵的东西。
陈烁看着她的侧脸,发现她身上的那种冰冷的隔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而坚定的光芒。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戏服,露出了真实的自己。
“接下来,去哪里?”陈烁问。
苏伶转过身,看向来时的路,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岩壁,看到那片广袤的伊丽川,看到整个风波诡谲的江湖。
“戏,还在上演。”她轻声说,但语气不再飘渺,“但我知道,我不再只是一个观演者了。”
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拔出了伶影胸口的毒剑,然后将伶影缓缓抱起,如同拥抱另一个自己。
“走吧,”她对陈烁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山海源流的故事,我们的部分,才刚刚开始书写。”
翡翠般的湖光映照着他们,以及那满壁的、破碎又重生的镜像。江湖如镜,照见爱恨,照见生死,亦照见,迷失之后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