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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暮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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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们眼中的异类。
从始至终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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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暮出生的那天傍晚,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暮紫色。
母亲在产床上看了一眼窗外,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第二天,母亲因羊水栓塞突然离世,于是“暮暮”这个名字在亲戚口中成了不祥的象征。
“就是这个名字招来了晦气。”大姑在葬礼上低声说。
父亲沉默地站在棺木旁,怀中是才两天大的暮暮。没人知道这个刚失去妻子的男人在想什么。
只知道三个月后,他把暮暮交给了孩子的奶奶,留下一点钱,消失了。
奶奶王素珍那年五十八岁,刚退休不久,原本计划着安逸的晚年生活,却突然多了个婴儿要抚养。邻居们常说:“素珍真是菩萨心肠,接下这种担子。”王素珍只是淡淡地笑,也不多解释。
暮暮就在这种氛围中长大了。她从小就安静得异乎寻常,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哭闹。幼儿园老师向王素珍反映:“你家暮暮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是不是听力有问题?”
王素珍带她去检查,一切正常。医生委婉地说:“可能是心理上的,家里最近有什么变故吗?”
王素珍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小学的时候,暮暮的异常更加明显了。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不与任何孩子玩耍。课堂上被提问时,她站起来,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老师们最初以为她是故意的,后来才发现,她是真的说不出话——至少在紧张时说不出。
“你孙女是不是智障啊?”一次家长会后,有个直白的老师问王素珍。
王素珍的脸瞬间沉下来:“她聪明得很,只是不喜欢说话。”
回到家,暮暮正坐在小桌前画画。她画的是窗外的一片暮色,紫色的天空下有个孤独的小房子。
“为什么在学校不说话?”王素珍质问道,声音比预想中尖锐。
暮暮抬起头,大眼睛里盛满了不知所措。她张开嘴,喉咙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我养你不是让你给我丢人现眼的!”王素珍突然抓起那幅画,撕成两半,“不会说话就学!明天我带你去语言治疗师那里!”
暮暮看着被撕碎的画,眼泪无声地滑落。那天晚上,王素珍发现女孩把画的碎片仔细粘了起来,藏在枕头底下。
语言治疗并无效果。暮暮并非生理上不能说话,而是在某些情境下失语。治疗师说这是选择性缄默症,通常与创伤有关。
“什么创伤?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能给她什么创伤?”王素珍不高兴地说。
治疗师谨慎地选择措辞:“有时成年人认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对孩子却是巨大的创伤。”
到了初中,暮暮的处境更加艰难。
青少年对于与众不同者总是残忍的。
他们叫她“哑巴”、“怪胎”,把她的书本扔进水池,在她的椅子上涂胶水。
一天放学,暮暮校服上沾满了墨水回家。王素珍正在和几个老友打麻将,看到她的样子,顿时觉得丢面子。
“又怎么了?”她把暮暮拉进卫生间,关上门问道。
暮暮只是摇头,拿出本子想写什么。
“写字写字,就知道写字!嘴巴长着是干什么用的?”王素珍的声音引来了麻将友的注意,她感到更加难堪,“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就不能争口气吗?”
暮暮的眼泪滴落在洗手台上。那天晚上,王素珍在洗衣时发现暮暮校服内衬里缝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碎干花和一张小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希望奶奶今天开心。”
王素珍的手停顿了片刻,然后把布包重新缝好,什么也没说。
直到了高中,暮暮的绘画天赋开始显现。她的画总是以暮色为背景,各种深浅不一的紫色交织成梦幻而又忧郁的世界。美术老师发现了她的才能,并建议她参加比赛。
“如果能获得省级奖项,对高考有帮助的。”老师对王素珍说。
王素珍于是给暮暮报了名,买了最好的画具,每天监督她练习。
“一定要拿奖,知道吗?不然这些钱都白花了。”王素珍常说。
暮暮更加努力地画画,常常到深夜。她的画作《暮色中的家》进入了省级决赛,组委会邀请她去参加现场颁奖礼。
那天,王素珍特意给暮暮买了新裙子,亲自陪她前往。暮暮紧张得手指发冷,在车上一直揉搓着双手。
“别做那种奇怪的动作,”王素珍呵斥道,“正常点。”
颁奖礼上,当宣布金奖是秦暮暮时,王素珍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她推了推暮暮:“快上台啊!”
暮暮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她脸上。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她:“秦同学,恭喜你,能说说你的创作灵感吗?”
全场安静下来,等待她的回答。暮暮张开嘴,喉咙剧烈地颤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台下开始有窃窃私语。
王素珍在台下焦急地做口型:“说话啊!说话!”
几经挣扎后,暮暮突然转身跑下了舞台,冲出礼堂。
王素珍在建筑后的花园找到了她。暮暮正蹲在灌木丛中,肩膀剧烈地抖动,却依然没有声音,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雨。
“我付出这么多,你就这样回报我?”王素珍站在她面前,声音冷得像冰,“你明明能说话,为什么非要装模作样?”
暮暮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她努力地想说出什么,却只有气流从唇间穿过。
王素珍突然失去了所有耐心,一把抓起暮暮的获奖证书,撕成了碎片,扔在空中。
“废物!和你爸一样!都是废物!”
纸片如雪般落在暮暮身上,她看着那些碎片,眼神逐渐空洞。
从那以后,暮暮更加沉默。她不再尝试与人交流,甚至不再用纸笔表达。每天上学、回家、吃饭、睡觉,像一具空壳。
王素珍似乎也有些后悔,尝试对她好一些,炖汤给她喝,买新画具。但暮暮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机械地接受。
学校里的霸凌变本加厉。一个周五的下午,几个男生把暮暮锁在美术教室里,把她的画作涂改得面目全非。他们在门外大笑:“哑巴怪胎!画这些阴暗的东西,心理变态!”
暮暮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看着被毁掉的画。等管理员开门后,她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回家。
那天晚上,她罕见地主动走到王素珍面前,递上一张纸条。
“我想学手语。”
王素珍读完纸条,冷笑一声:“学那种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有那功夫不如练习开口说话。”
暮暮的眼神黯淡下去,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一,暮暮没有起床。王素珍推开房门,发现女孩蜷缩在床上,额头滚烫。高烧持续了三天,医生也查不出具体原因,只说可能是病毒感染。
病中的暮暮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一次她突然抓住王素珍的手,嘴唇颤动。王素珍凑近去听,却只听到微弱的气流声。
第四天清晨,暮暮的烧退了,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她用手势表示想要画具。王素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画板和颜料拿到了床边。
暮暮开始画画,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别无他物。王素珍看她情况好转,便出门去买菜,顺便交水电费。
当她两小时后回家时,发现暮暮已经不在床上。画板上留下一幅未完成的画——暮色中的窗户,窗外是紫色的天空,一个女孩的背影正在融入那片暮色。
王素珍心中突然一紧,她呼唤暮暮的名字,无人应答。
最终,她在楼顶找到了暮暮。
女孩站在天台边缘,穿着那件领奖时穿的新裙子,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裙摆。她回头看了王素珍一眼,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暮暮!下来!”王素珍惊呼,“你要干什么?”
暮暮张开嘴,最后一次尝试。这一次,几个音节从她喉咙中挣扎出来:
“奶…奶…再…见…”
她向后倒去,融入了真实的暮色中。
警察来了又走,问询结束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王素珍一人。她整理暮暮的遗物时,在床板下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画册。
画册里全是暮暮这些年的画作,每一幅都标注了日期。王素珍一页页翻看,看到许多自己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五岁时画的奶奶侧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奶奶”二字。
七岁时画的餐桌,大的碗和小的碗,大的碗里冒着热气。
十岁时画的一双手,正在织毛衣,标注是“奶奶的手”。
十二岁时画的雨中等候,一个老人打着伞站在校门口。
……
画册最后几页是文字,暮暮工整的字迹记录着片段:
“今天奶奶笑了,因为我考试得了满分。希望她天天笑。”
“奶奶的白头发又多了,我长大后要赚很多很多钱,让她享福,嘿嘿。”
“如果能说话就好了,想告诉奶奶:我爱您。”
“奶奶撕了我的证书,她一定很失望。我是个令人失望的人。”
“最后一张画,想画奶奶的笑容。可是奶奶好像从不真正地笑。”
最后一页夹着一封信:
“亲爱的奶奶:
我知道我是个负担,让您失去了安逸的晚年。我很抱歉。
我也尝试过变得正常,但总是失败。学校里大家都讨厌我,我是他们眼中的异类。从始至终都是。
我不知道我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如果没有我,您可能会过得更好吧?
谢谢您抚养我长大。我爱您。
您的暮暮”
王素珍瘫坐在地上,双手颤抖。她突然想起无数个瞬间:暮暮试图牵她的手被她甩开;暮暮画的画被她称为“阴暗的垃圾”;暮暮发烧时渴望拥抱,她却只递上药片和水……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牺牲者,被迫抚养一个不祥的孩子。现在她才明白,暮暮才是那个真正的牺牲者,活在她冷漠与责备中的孩子。
王素珍抱起画册,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还能感受到暮暮残留的温度。窗外,暮色渐浓,紫色的天空如同暮暮出生的那天。
她张开嘴,想呼唤孙女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只有无声的哽咽,和暮暮一样。
她终于理解了暮暮的世界。
——那个渴望被爱却不会表达,满是暮色却无黎明的世界。
——无声暮色——
——2025.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