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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饲龙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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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生灵,泽育鲤族,怀化龙之志,历溯流之险,至龙门下。山神隐霞,感其诚,以灵风助跃。一鲤承之,纵身凌云,鳞角顿生,甘霖随降。
——《沉龙吟》
?这位兄台,我可曾见过
入夜,灰蒙蒙了一整个白日的天终是飘下了簌簌的雪花。
月楼星阁内,红灯高挂,世家公子王侯之孙,攀栏倚柱试新酒,摇头相盼,赞叹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格外淋漓,写些类似“素女散琼花,明君泽万方”的诗词歌赋,歌颂当朝天子的丰功伟绩,不失为一件既能得美誉又获圣恩的好事。
高楼之下,因灾年涌入都城的难民窝在破布烂絮里瑟瑟发抖,女人怀里瘦得骨骼突出的孩子发出的哭声渐渐微弱,旁边的男人气愤地骂女人不识好歹,尽早把孩子换了吃掉也好。
女人无声地流着泪,轻抚怀里的孩子,掀开衣襟,想让孩子喝上奶水,但几日粒米未进,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烛溟逆行于奔走躲雪的人群,他撩开斗笠上的帷纱垂眸看向落于掌心的白色冰晶,轻轻叹了口气。
他百年前本是大泽中一尾黑鲤,受云梦山神点化,鱼跃龙门化作五趾震鳞,位列仙班,享祀香火。
只是他野性难驯,犯下大错,被压在大泽深处百余年,那山神也受牵连,贬下凡间受穿心灼骨之苦。
这次来到凡间,只为找到山神的转世,护他平安,还了因果。
烛溟顶着大雪走到定北侯府大门前,踌躇了片刻,转身来到一家炊饼摊。
店家见这风雪愈紧,正愁没客人卖不完存货。
这时走进一位玄袍青年,丢给他一袋碎银,说这些饼他全要了。
烛溟背着一布包的炊饼沿街发送给灾民。
他知道救济一时救不了一世。
但,济人利物,天地本心。
那个小山神教他的。
他怀里揣着最后两个饼,来到那对母子前,不曾想,那里早早站着一人,白衣立雪,风满怀袖,胸前挂着一枚金珠,正撑着伞为那对母子遮挡风雪。
“赶紧把他们送到安济堂,找个郎中医治。”
少年的声音清朗悦耳,语气因为救人心切染上几分焦急。
身后的随从依照吩咐下去扶起女人,接过她怀中的弱子。
少年扭头看到一旁伫立在雪中的烛溟,略带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
“我说他们怎么人手一个炊饼,原来是先生所赠,我沈辛在此替他们谢过了。”
沈辛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一阵寒风袭来,扬起帷纱,沈辛抬眸瞥见烛溟微怔的神情,又觉得一阵熟悉,便开口道:“这位兄台,我可曾见过你?”
烛溟回过神,扭头移开视线,嚅嗫道:“不曾见过。”
话未说完,目光又回到沈辛胸前的那杖金珠,那是他炼化千年的内丹,三百年前他赠予山神的信物。
“原是如此,”沈辛指向不远处的定北侯府:“先生,雪大风紧行路难,不如到府中休整一番。”
烛溟也不推辞,此行的目的毕竟是留在定北侯府。
穿过半条街,原本流散在路过的灾民不见了踪影。
沈辛也看出了旁边这位先生的担心,在进定北侯府前道:“先生不必烦忧,那些人都被安置在城北的安济堂了。”
烛溟稍稍放下心。
朱门紧闭,侯府和十七年前无甚区别,只是堂前东南侧他当年为山神转世祈福,亲手种下的柿树已硕果累累。
“小侯爷,老爷叫您——这位是?”
一位年岁估摸已到十八九岁的伙计撑伞走到沈辛身后。
这时,烛溟从怀中掏出一本拜帖递给沈辛。
接过拜帖,沈辛翻开书页映入眼帘是一片扭曲斜歪的鬼画符。
他看了一眼字,又看了一眼烛溟,都说字如其人,他怎么也没法将眼前俊朗的青年和这仿佛是幼儿乱写的线条联系起来。
依稀能辨认出落款的两个字是“烛溟”
真的是,令仓颉蒙羞,夫子上吊。
不过烛溟脸不红,心不跳,当时山神未曾教他如何运笔写字,写的丑一点倒也无妨,能认出来就行。
“烛先生,您此次出山,所谓何事?”
人未来声先到,定北侯沈世钧扶着自己大抵能撑船的肚子,没走两步就开始喘气让一旁的下人扶着自己。
“多年不见,夫人的咳疾可还好些?”
“好多了,”沈世钧爽朗大笑,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沈辛的后背道:“你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你,还不赶快行礼!”
沈辛揉着肩头,心里嘀咕这先生看着年岁不大啊,尽管如此,他又行了一礼。
烛溟摆了摆手,无意于这种繁文缛节。
十七年前,他感应到内丹的位置,便离了肉身,用捏出来的的躯壳来到云国都城。
当时他找到那山神的转世只是定北侯夫人肚里的一团血肉,而那位夫人因在战场上伤了肺腑,咳疾不止,卧床不起,腹中婴孩也情况危急。
他拔了自己肉身的护心鳞磨成粉制成药丸赠予沈世钧,才让山神的转世平安降生。
那时候沈世钧问他这婴孩的名。
他关于山神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单名一个“辛”
他拿起笔,工整地写下那个字。
“这孩子,就叫沈辛好了。”
?黎民复黎民
烛溟向沈世钧提出在侯府暂住一段时日。
老侯爷自然是相当欢迎,当初还未答谢一番,烛溟便不见了。此次现世,必定好好感谢。
他吩咐管家安排厢房,离沈辛的院子只隔了一堵墙。
十七岁的年纪,心性大多跳脱,沈辛被他爹押到烛溟的厢房,说是要他教沈辛一些入世之道,别总是跟个愣头青似的只知道舞枪弄棒。
烛溟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这个学生。
定北侯是世袭的武将世家,百年前先祖随太祖打下江山,建立云国。
沈世钧老来得子,更别提沈辛当时含珠而生,当朝国师说是祥瑞之兆,因此对沈辛格外上心。
“先生,”沈辛一只手拔弄着胸前悬着的金珠,一只手撑在案几上,伸头探向烛溟正在看的书上:”在看什么?”
“《云历》。”
烛溟的视线从书上移开,抬眼却对上少年含笑的眸子,脑中闪回他还未化龙时,山神坐在云梦泽边,那双悲悯又欢欣的眼眸望向他,双唇启合,然而他却听不清,看不明。
“先生?”沈辛在他眼前招了招手,见烛溟有了些许反应便紧接道:“先生可看出些什么?”
烛溟合上书,对少年道:“无非是稻粟又熟了几百次。”
他起身,打开了身后纸糊的木窗,只见外面大雪纷飞,黑压压的夜骤然袭来,北风裹挟着碎雪涌进温暖的屋内,吹得一身玄袍猎猎作响,仿佛一条黑龙乘风欲起卷入这无边寒夜。
沈辛拢了拢衣襟,顺着烛溟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一片死寂的冬夜。
“先生,学生驽钝。”
沈辛见烛溟阖上眼,平常人在这寒天口鼻都会呼出雾气,只有他面上干干净净,看不出一丝生气,像是千年的古董成了精。
烛溟指尖触上窗棂上的积雪,就着寒意在沈辛的掌心划下一撇一捺。
“人?”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论王朝更迭,百姓依旧是那些百姓,只是——”
烛溟垂眸扫了眼被冻得红了脸的少年,默默地关上窗,继续道:“只是旧时纳粮新朝筑城,苦的依旧是他们。”
?风雪送一人
烛溟端坐在檐下静静看着沈辛在雪中练枪,一旁沈世钧哗啦哗啦翻着四指厚的账薄,深深叹了口气。
“安济堂的支出更大了……”
沈世钧嘀嘀咕咕,随手拿起一块桃心酥却被赶来的夫人夺下。
夫人闺名宫语琴,名字里虽带个琴字,却是个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早年随沈世钧征战四方,一对双剑杀得外族三十多年不敢进犯边境。
“你啊,郎中说你要禁甜少食,怎么不长记性,”宫语琴手指捏着沈世钧的耳朵,目光瞥见账本上的赤字,语重心长道:“建安济堂本就是为民造福,就算是侯府上下吃糠咽菜了,也得办下去。”
“夫人,今年是个大灾年,黄河岸坝决了堤,水淹万里平原,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唉。”
烛溟放下手中的茶杯,扭头问道:“前年不是让工部修缮了大坝么?”
“先生,你有所不知,这大坝修缮的银子被陛下的母族徐氏不知贪了多少。”
沈辛听到这边的动静,抖了抖雪走过来,接过宫语琴手中的大氅披在身上,坐在烛溟身旁,一语道出其中缘由。
烛溟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沈辛,冷冷道:“天灾人祸。”
“正是如此。”
沈辛捧着热茶,余光瞥见一个小伙计踉踉跄跄地飞奔过来,大雪似是要将他淹没一般,脚下一滑,整个人滑在雪地里。
“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沈辛扶起哆哆嗦嗦的伙计,将自己的大氅披给他。
伙计大哭道:“小侯爷!那帮姓徐的王八犊子把安济堂拆了!我和兄弟们拦不住,还伤了几个伙计!”
等沈辛和烛溟赶到城北时,已是子时,夜影憧憧,铺天盖地的雪像是天上漏了个洞,倾盆而泄。
被驱赶到街边的灾民自发围成一个团,老幼妇孺伤病者在中间,尚有力气的青壮年组成最外围抵挡风雪。
所有人在雪夜里瞪大了双眼,不敢出声,努力向中间挤去获得一份活命的温暖。
活下去便已用尽所有气力。
远处的安济堂,被拆得只剩下几根柱子。
“小侯爷,”高台上,一名锦绣罗服的公子像看戏似对沈辛招招手道:“这块地是我的了,你收留这些腌臜之人,我就清出去了,别脏了这块宝地,我可是要开家乐坊的。”
烛溟扭头看向沈辛,少年被气地眼眶通红,双手紧握,发出咔吧的错骨之声。
“徐曲林!你不是爹生娘养的吗?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高台上的徐曲林发出一声嗤笑,一双狐狸眼中满是不屑:“贱民就是贱民!”
沈辛还想争辩几句,却被烛溟拦下。
他摇了摇头:“不争这一时口舌之快。”
当务之急是先将灾民安置好。
烛溟被留下照看灾民,沈辛前去找安置地。
灾年之下,寺庙道观亦可已经收容流离失所的百姓。
烛溟手指捏诀,偷偷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抵挡风雪。
天道在上,就算他是龙也不可在凡间动用法术,更何况他现在是戴罪之身。
另一边,沈辛敲开大相国寺的大门,小沙弥揉着眼接引到镜禅主持房内。
“阿弥陀佛,小侯爷,寺内尚有空余的禅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千人。”
这一夜,几千人的灾民浩浩荡荡被转移安置到大相国寺。
烛溟又遇到当初在长街的那对母子,女人抱着孩子,不停地向沈辛道谢。
孩子从女人怀里钻出来,许是这几日在安济堂得了医治、添了些吃食,小脸长了点肉,不再是先前的干瘪模样。他看见烛溟时,小小的手攥住他的衣襟,跟着咧开嘴,露出个软乎乎的笑来。
烛溟垂眸,指尖轻轻在孩子的眉心上点了一下。
龙点额间,佑安康健。
卯时,雪欲止。
沈辛穿上红色狮纹官袍,持笏板,走进云明宫。
偏殿,皇帝倚靠在龙椅上,听完沈辛讲的徐家种种贪污腐败,倒行逆施,眼皮也不抬一下,挥挥手问一旁的小太监:“可有此事?”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道:“徐侍郎确实是在昨晚拆了安济堂。”
“那,再寻块地,重建一座便是。”
皇帝避重就轻道。
“那徐氏一族私吞了赈灾银粮,该当如何?”
沈辛低着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如何渺小。
皇帝哂笑一声。
“沈爱卿,你先回去吧,雪大,路上,可要小心点。”
终是无果。
沈辛魂不守舍地走出云明宫,依稀看见一人撑伞立在茫茫风雪之中,玄袍黑发,似是天上仙人来接引他。
走近一看,原是烛溟在等他。
沈辛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半边身子依靠在烛溟身上道:“回去吧。”
“不必伤心,”烛溟像是知道他在皇帝那吃了闭门羹:“命数在此。”
沈辛嘴角勾起一抹无奈至极的笑,外戚干政,这天子活得跟傀儡似的,只得道出一句。
“天灾人祸啊……”
?观我旧往,同我仰春
大雪下了小半个月,等到雪霁初睛,碎玉压松,山雀立在枝头鸣出第一声鸟啼,烛溟才走出内室,见见天光。
“先生,早啊。”
烛溟仰头看向一旁墙头上半蹲的沈辛。
从云明宫回来,沈辛便染了风寒病倒了,休养了半个月,才活过来,这会儿又生龙活虎了。
少年嘴里叼着根枯黄的草茎,手握一把一丈二尺的长枪,正勾住结在枝头挂满冰棱的红柿。
“唰”
红柿结结实实落在树下的雪堆中,沈辛指了指道:“先生尝尝,可甜了。”
烛溟弯腰拾起雪坑中的柿子,指尖拂去薄雪,放在身后的石椅上,他转身对高处的沈辛张开双臂:“雪滑,下来。”
少年闻言,将长枪往雪地一拄,纵身一跃,稳稳落进那方怀抱里,被拥了个满怀。
先生的怀抱并非有多温暖,冰凉的,染上几分北风的凛冽。他紧紧拥着,仿佛只要自己捂得久些,这块孤寒千年的坚冰会融化,朝自己敞开柔软的内里。
一如初见时,他瞥见先生的眸中一闪而过的悸动,不知是对他,抑或者是某一个相似的人。
有时候先生看书时会停在某页,指尖痴痴地描摹书上关于云梦泽的传说。
只是云梦泽早在百年前便因地动一夜之间干涸,现在只是一片肥沃的草地。
他抬眸对上烛溟古井无波的黑瞳,想找出自己的痕迹。
“先生,可有喜欢的人?”
烛溟垂眸,眼底流淌着淡淡的哀伤,少年的容貌与那山神别无二致,为何他一见到沈辛,心便像浸在沸腾的水中一般剧痛。
他不记得山神与他过往种种,只忆起他亏欠山神万千。
“或许,不曾。”
烛溟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已活了千年,爱怨憎,恨离别,都在时间的长河中磨灭成泥沙,随浪翻涌远去。
而沈辛,这一世不过能活二十载,倒也不必在他身上蹉跎。
“先生,”沈辛牵起烛溟的手,放在自己脸侧:“莫不与我,殊途同归?”
烛溟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年与山神渐渐重合,仿佛三百年前,他也说过这种话。
“辛,你与我,殊途同归可好?”
?岁岁年年,同欢共乐
辞岁迎新的喜庆在都城洋溢开来,各家各户挂起红灯笼,爆竹声声,敲锣打鼓,舞狮唱戏,好不热闹。
安济堂在这一月内又建了起来,钱当然还是定北侯府出。
安济堂内,大锅咕噜咕噜煮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沈辛随着几个干活麻利的妇人忙里忙外,又是包又是煮,正月里热出一身汗。
烛溟站在案板旁,递给沈辛一方手帕。
沈辛擦着汗,问烛溟:“要不要在饺子里包些铜钱?”
“这是何意?”烛溟不解。
“好运。”
沈辛满是面粉的手点在眼前人的面上,留下一个白点。
他笑道:“我偷偷在饺子上掐个印儿,先生一定会吃到的。”
烛溟还是不解,他本就是掌控一定世间气运的龙,好运这种东西,他不需要。
但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兴许是灶膛的火惹的。
晚上,沈世钧和宫语琴也驾着马车到了安济堂。
“娘——沈世钧你快下来,你挡着娘了!”
沈辛扶着宫语琴走下马车,身后跟着圆圆的沈世钧。
老侯爷又给了他这个“不孝”儿子肩头一掌,反手笑眯眯给烛溟抱拳,恭贺新年好。
烛溟也道了声新年好,便被沈世钧拉到红木圆桌的上席。
沈辛是小辈,坐在烛溟对面,好在桌子不大,刚刚好坐下四人。
“噫——热腾腾的饺子出锅喽!”
伙计端着四碗冒热气的饺子放在桌上。
烛溟接下沈辛分来的一碗。
他对吃食不甚上心,吐纳之间便是天地灵气。
烛溟夹起一个饺子,咬下去感觉到一个硬物。
是包在饺子里的铜币。
宫语琴笑道:“啊呦,先生吃到了!快说句吉利话。”
一旁的沈世钧也附和着:“头彩。”
烛溟想了一会儿,抬眸见沈辛笑意盈盈,心停跳了一瞬。
“那便,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愿卿,无灾无难,心想事成。
冬夜守岁,烛溟陪着沈辛放火花。
少年扭开火折子,小心点燃引线,火星子在引线顶端爬了半寸,忽然“噗”地绽开一小簇焰花。
“嗖——”
烟火直冲云霄,炸开一片火星银花。
烛溟只见点点光亮映在沈辛的眸子,仿佛是流星划过天际。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三指宽的黑色鳞片递给沈辛。
“我离开一段时日,这东西与我共感,必要时可救你一命,你先收着。”
“多谢先生。”
沈辛端详这块黑鳞,质感似木非木,竖纹清晰,不知烛溟从哪里得来的。
“先生还会回来么?”
烛溟抚上眼前少年的头顶,那些说不出口的念想全都化作眼中似水的温柔,他勾起唇,缓缓道:“会——”
“等我回来。”
?困龙潜,春风渡
年味还未散去,一封千里加急的战报被送进云明宫。
“冮陵郡出现了一伙起义军,刚开始只有几千人,一路招兵买马,烧杀抢掠,这会儿已经有十万人北上进攻,现盘踮赤岭一带。”
斥候跪在大殿上,说出的话击打在在场每一位官员心中。
过了赤岭便是云国都城。
皇帝透过十二冕旒,扫过朝堂上这群酒囊饭袋,多年被外戚徐氏干政,除了定北侯一支是皇党,官员里一大半都是徐氏宗亲。
一时间竟无人可用。
沈辛的视线略过周围的文臣武将,无一例外都两股战战,好像起义军明天就要攻入都城似的。
他轻闭上眼,身后是千里山河,是万家灯火。
他向左一迈,郑重道:“臣愿领兵前去抵御叛军!”
皇帝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好!朕给你十五万云国儿郎!朕在云明宫等你凯旋而归!”
“臣,领旨。”
是夜,定北侯府灯火通明。
宫语琴擦拭着沈辛身上铮亮的甲胄,絮絮叨叨:“辛儿,为娘不怕你死在战场,定北侯这个爵位就是你先辈用血换来的。”
“可是,”宫语琴抱住沈辛,泪如雨下:“娘怕你受伤,怕你疼。”
沈世钧这个在战场中箭都能拔出来继续和敌人厮杀的男人也是默默抹着泪。
“爹,娘,孩儿不孝。”
沈辛跪下来,朝夫妇二人拜三拜,心中虽是万般不舍,但军情紧急,等不了他再诉些离别之情。
寅时三刻,沈辛带着集结的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朝着起义军盘踞的赤岭三郡开拔。
沈辛勒马回望,只见城墙上一排小小的人影向他挥手。
是爹娘,还有安济堂的众人。
他收回目光,扬手挥鞭,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心口处的黑鳞,炽热地发烫。
“烽烟起兮护山河,
白骨积兮塞古道。
胡马嘶风兮霜雪满,
心不死兮待君还。
待君还兮扫堂前,
再种桃花兮渡春风。”
古时云梦泽,方圆九百里,吞日浸月,纳山入湖。百年前,大泽地动,一夜之间,湖水尽涸,山川皆无。
烛溟伫立在一个小池塘边,水面中央映出一汪明月,波光粼粼,宛如一泓清瞳点睛。
又是一年正月,每年正月十五月圆之夜,他都要回到肉身,承受十下断脊挫骨之刑,以示天道威严。
他俯身触摸水面,心念神动,没入水下。
烛溟随着涡涌急转直下,来到水底深处巨大的岩洞。
潮湿的岩壁泛着森森冷意,碗口粗的玄铁锁链正死死绞住洞室中央的龙身。
黑龙仿佛死物一般,踡卧在破碎的石台上,锁链深深勒进鳞甲的缝隙,渗着暗红的血珠,顺着锁链往下淌,积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血坑。
灵体脱离躯壳进入肉身,紧闭的金瞳缓缓睁开。
烛溟稍稍活动一下,去年被凿断的脊柱又长好了。
龙是天生地养,吐纳天地灵气,动骨伤筋愈合本就比寻常凡物快得多。
但这对于烛溟不知是幸运,抑或是厄咒。
脊柱断裂,第二年长好,再次被凿断。
百年来,周而复始。
幸好,今年是最后一次。
捆绑在巨大身躯上的锁链渐渐绷紧,被勒出的龙血汩汩冒出,汇成一道暗红的血溪汇入水中给映在水中的明月染上一抹赤色。
烛溟闷哼一声,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岩洞发出轰隆的震鸣,石壁上的符纹骤然亮起,宛如蛛网般蔓延整个岩洞。洞内的灵气紊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下一瞬,灵气汇聚成一道无形的棱锥,猛然钉在龙脊上。
金石相撞的断裂之声在洞中回响。
烛溟龙身一颤,生生被碾碎的脊椎从血红的鳞肉翻出,露出森森骨茬,天道之力顺着脊髓钻入经筋,寸寸扯断。
第二下,金色的髓液飞溅而出,烛溟被锁链捆住,无法踡缩,任由天道之力寸寸凿断他的脊柱。
第三下,第四下……直至第十下。
痛感逐渐攀升,沉重而灼热,每呼吸一下,血肉骨骼都仿佛是在滚烫的钉板上翻滚。
整条龙身像是被一个无知孩童扭曲,折断,碾压,直至变成一滩碎骨烂肉。
“烛溟,你可知罪?”
天道之力散去,只留下一道威严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
金瞳的光亮渐渐黯淡,烛溟咳出一口血沫。天道无形无情,祂让他记得百年前的罪责,记得天道不容违抗,记得凡人的命数不可更改。
“我……不悔。”
虽知蚍蜉撼树,但吾往矣。
烛溟瘫软在被自己捏得破碎的石台上,巨大的龙头抵在血泊中,吊着半口气。
他好想就此陨灭,恨也好,爱也罢,这世间种种都与他再无瓜葛。
但是沈辛……还在等他回去……
一颗圆圆的金珠从躯壳震出,滚到烛溟的眼前。
是他送给山神的内丹,不知沈辛为何又还给他了。
“小鱼儿?”
纷乱的杂音里,出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嗓音。
“辛……”
烛溟恍惚间看到一道光亮从金珠泄出。
一道残余的灵体伸出手,轻轻捧起烛溟低垂的头颅。
额头相抵。
“我带你回家。”
仿佛穿过四季起伏,春华秋实,草木枯荣,万物生息,兜兜转转又回到天上人间。
?无非一念救苍生
“云梦泽畔跃龙门,山神叫我点花灯,花灯串串亮盈盈,晚风送歌伴流星。”
烛溟负手立在石桥边,视线没入被一群喊童谣的小娃娃围在中央,一个俊朗的少年身上。
辛手里拿着小糖人,逗弄小娃,回头瞥见烛溟站在他身后,便把手中的糖人递给年岁最大的小孩:“把糖分给弟弟妹妹,别让他们争起来。”
小孩向辛道了谢,领着一群小娃娃载歌载舞过了石桥。
辛走到烛溟面前,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串龙形的糖画塞到烛溟手里。
“小鱼儿,别总是板着脸,多笑笑嘛。”
烛溟点点头,挪动脚步跟着辛走进云梦泽旁凡人的集市。
辛喜欢凡人,喜欢凡人的物件,喜欢凡人的喜怒哀乐。
他说,许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野,人来了,围沟修坝,建屋搭房,养蚕种桑,打渔牧畜。
凡人一生不过八九十年,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繁衍生息,传承智慧。
正月的集市热闹非凡,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一旁的小摊赠送红票,能换几个小物件,前提是写几个字,供店家展示。
辛给烛溟拿了一笔一纸,可烛溟字跟鸡爪爬过似的,唯一写得工整的只有山神教他的“辛”字,还是练了许久,才像个样子。
好在辛在书法上颇有成就,龙飞凤舞,大气磅礴,引得周围人一阵喝彩。
辛在小摊挑了两件狐狸面具,一件丢给烛溟,一件给自己戴上。
烛溟端详了一会儿面具,搞不明白为何辛总是喜欢这些小物件。
但是辛喜欢,他也会喜欢,不论任何。
烛溟抬眸,只见一片火树银花,舞龙游鱼中,心悦之人,笑意盈盈。
烛溟以为他和辛会一直守候这片土地上的万物生灵。
直到有一天,山川上的草木枯萎,生机尽失,他才知道,云梦泽将迎来一场地翻天覆的地动。
天道无情,命数如此。
辛忧心云梦泽下的凡人,一旦地动发生,大泽湖水将涌入下游凡人的城镇,那将死伤无数。
烛溟告诉辛他有办法。
倾尽法力,将湖水封入地下。
只是,他没有告诉辛的,倾尽他所有法力是不够的,唯有他镇守大泽深处,才能完全将地动封印。
他宁愿困守黑暗千万年,也不愿伤及辛分毫。
那一天地动来的太突然,烛溟化龙在大泽上空盘旋。
他倾尽毕生法力,稳住浪涌涛天的云梦泽水。
忽然,天地骤暗,云涌风掣,雷声阵阵,巨大的威压压在龙身,烛溟动作一滞,抬头看见一团天雷聚集在黑云中央。
天道现世。
一道天雷轰鸣而至,烛溟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他睁开金瞳,只见一道身影踏破虚空,以身挡天雷。
是辛。
辛捂住心口,聪慧如他,怎么会不知道烛溟想要做什么。
以身镇压湖水地动,擅自更改万千凡人命数。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道不容的大罪。
他怎么会让小鱼儿独自承受这一切?
一神一龙,飞蛾扑火一般对抗天道。
无非一念救苍生。
当烛溟顶住天道威压,耗尽法力封印地动湖水时,抬头瞥见浸满鲜血的衣袂,滴下的血珠落入金瞳。
那么刺眼,那么痛苦。
他飞入云端接住辛,却被最后一道天雷狠狠击中,一神一龙落入一片水泽中。
烛溟化为人形,抱起身体越来越轻的辛。
远处的云梦山逐渐分崩离析,化为一堆乱石。
天道威严的声音在二人耳朵响起:
“尔等擅自更改凡人命数,违抗天道,动凡情,数罪并罚。”
“云梦山神贬下凡间,受穿心灼骨之痛,得至亲别离之疡。”
“黑龙打入大泽深处,受三百年断脊挫骨之刑。”
?八千里亭,不见至亲
明月星稀,乌鹊南飞,营帐外的芦苇荡随风摇曳,芦花纷飞,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沈辛坐在芦荡边,掏出藏在心口处的黑鳞。
和起义军车轮战了两个月,一路烧杀抢掠的起义军,断了自己后路,粮草补给不足,自己带领的军队逐渐占了上风。
他抚摸着黑鳞,前天的一次冲锋,还是这片黑鳞帮他挡住将要穿心的流矢。
沈辛仰首轻吻在黑鳞最柔软的地方。
芦荡的边际,明月是那么亮。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心上人,是否在和他共赏一轮明月?
回到营帐,沈辛准备下一步的兵马部署,抬眼看到一名信使进来跪下,递上圣旨。
“将军!圣上传来旨意,让您赶快回都城!”
沈辛皱眉,这会儿正是乘胜追击之际,怎么会让他回去?
“所谓何事?”
信使看向沈辛:“将……将军,圣上不曾说过,只是让您赶快回去。”
沈辛尽管是满腹疑虑,但圣命难违,还是将后续事宜交待给副将,牵了匹快马北上回城。
越靠近都城,沈辛越发觉得不对劲,直到他在一座名为八千里的小亭休憩,一支军队围了上来。
“小侯爷,别来无恙,哦不对,定北侯府已经不在了,你现在只是庶民。”
红袍男子从士卒走到沈辛面前,一双狐狸眼斜睨身前被收了佩剑的沈辛。
“徐曲林!你把定北侯府怎么了?!”
沈辛目眦欲裂,上前揪住徐曲林的衣领却被他身后的士卒押解在地,动弹不得。
徐曲林嫌恶地抚平皱起的衣领,抬脚踹在沈辛肩上,笑道:“自然是,夷三族。沈辛,你拿什么和徐氏斗?还敢向陛下弹劾徐氏,陛下连自己的皇位都保不住,还能保你们沈家?”
“你!罔顾人伦!残害忠良!徐氏会遭报应的!”
字字泣血,声声欲绝。
沈辛咆哮,大哭,始终无可奈何。
他未曾想到,当初自己的仗义请命,会让定北侯府落得此种万劫不复之地。
先生所说的“命数如此”便是这种命么?
都城大牢内,沈辛一身囚衣呆坐在角落。
他是被秘密押进大牢,当初信使所带来的圣旨是假的,只为将他骗回都城秘密处决。
“哐当。”
牢房门被打开来,走进来一人。
沈辛瞳仁微动,这人他认识,是安济堂的伙计,之前还送过饺子。
“小侯爷……”
伙计见到沈辛,便一头跪倒在地,抱住沈辛嚎啕大哭。
“小侯爷,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前线么?你怎么回来了啊?你不该回来啊!”
“我听风声说小侯爷回来了,我还不信,几个伙计凑钱买通狱卒老爷,才让我进来。”
“老侯爷……和夫人……都被……徐氏砍了头……”
“尸身被我们安济堂的人抢了回来,可……可……”
“可是脑袋被挂在菜市口,死不暝目啊!”
沈辛的泪已经流干了。
他的爹,胖胖的,爱吃甜食,也爱揍他,爹经常说他不曾亏欠过圣上百姓,唯一亏欠就是自己和娘。
他的娘,女中豪杰,心怀大义,乐善好施,娘会说她一生最大的骄傲一是平定外族三十多年不敢来犯,二是养育了自己。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你……”沈辛张口,发现嗓子已经哭哑了,他拍拍伙计的肩膀,知道伙计进来一趟难如登天。
“回去吧,把我爹娘安葬好,算是我求你。”
沈辛对伙计磕了几个响头。
仗义每多屠狗辈,善心善意得善果。
子夜,狱卒送上一壶毒酒。
哀莫大于心死,沈辛看着面前的酒,摩挲手中的黑鳞,露出一丝苦笑。
他怕是等不到先生回来了……
沈辛拿起酒,一饮而尽。
酒入腹中,先是一阵暖意,紧接着便是万千毒蚁啃噬五脏六腑的剧痛。
“唔……”
沈辛呕出一口黑血,几滴溅在紧紧握住的黑鳞上。
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无数嘈杂的声音汇成一条线般在脑中盘旋。
在入阴曹地府之前,让他再见见先生吧……
就当沈辛意识消散之际,一个冰冷的怀抱拥起他,北风凛冽的气息,冲刷掉鼻尖的血腥味。
“我带你回家。”
像是承诺,又像是恳求。
沈辛张开口,血溢到嘴边,他的瞳孔扩散,呓语般说出:
“先生……可……可是我……没有家了……”
?长生长漂泊,复醒复作客
云历325年春,云国将领沈辛鸩毒赐死于狱中,云国百姓念其生前为国为民,为其立衣冠冢,守孝三年。
龙鸣村旁,柳树依依,溪水流淌,两位孩童围着一白发少年编柳环,一片欢声笑语
“哥哥,这个花你喜欢么?”
小女孩手巧的很,将春天开的野花编入柳环,柳绿花粉,甚是好看。
白发少年痴痴地笑着,紧紧抓住头发,努力地吐了三个字:“喜……喜欢。”
旁边的小男孩小心翼翼掰开少年紧抓头发的手指:“下次说话可以不抓头发,我们都耐心听着呢。”
“好……好!”
女孩将少年喜欢的花编入柳环,又稍微照着他的脑袋比对了一下,刚刚好。
“哥哥,这个送给你啦!”
两个小孩听到自己的娘在喊她回家吃饭,把花环戴在少年的头上,招着手一溜烟回去了。
白发少年抬头看了看日光,倚靠在柳树上,沉沉睡过去。
日暮夕沉,烛溟背着一捆柴火走过来,只见沈辛手里拿着干枯的花环睡在自家种的柳树旁,便俯身抱起他,朝着家中不远处的木屋走去。
当初他在大泽深处受完刑罚沉睡,赠予沈辛的护心鳞感觉到沈辛性命垂危,拖着残躯赶到大牢时,已为时已晚。
护心鳞救不了已死之人,他只能将自己的内丹渡化给沈辛吊着命。
只是少了一魂三魄,便一夜白头,成了痴儿。
烛溟带着沈辛来到云梦泽旁的龙鸣村安了家,这里民风淳朴,村民心善,为烛溟找了屋子,还分了五亩地。
他现在失了法力,时不时还要回到肉身沉睡。
沈辛他放心不下,幸好村民愿意接济,也不曾嫌弃他俩。
烛溟推开院门,院子东南处种着一棵繁茂的柿树,是他从定北侯府移栽过来的。
冬天结了果可以分给村民,也算是报了些恩情。
烛溟把沈辛抱到床上,自己去灶房做饭。
他做饭的手艺和写字一样不行。
烛溟推开窗,黑烟从屋里向外面翻涌。
回头看见沈辛张开手臂蹲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
烛溟抱了抱他,问道:“饿了没?”
沈辛摇了摇头,伸手胡乱地抹着烛溟脸上的黑灰。
烛溟嘴角勾起一抹笑,脸颊蹭着沈辛的掌心。
这时,一阵敲门声。
烛溟推开门,看见是村长提着一个篮子招手。
“你啊,小心点,带着你这傻夫郎日子不好过,哝,这些菜凑合吃。”
村长千叮咛万嘱咐,把篮子塞给烛溟便打拄着拐扙离开了,也不让烛溟送一程。
“小……小鱼……儿。”沈辛喊着他。
“嗯,我在。”烛溟帮沈辛擦了擦嘴角的饭粒。
“什……什……”沈辛话急得说不出来,便揪住自己的头发:“时……不……见?”
烛溟知道沈辛问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过几天,回来的时候给带枣糖。”
烛溟哄着沈辛,伸手解开他揪着头发的手。
沈辛虽痴傻些,但心里未非什么都不知道。
烛溟见他有些闷闷不乐,便说:“村东王婶的儿子娶妻,我带你去沾沾喜气。”
“好!”
村子不大,等他们走到王婶院子里时,正值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烛溟和沈辛站在外面,看着里面两位新人喝交杯酒。
沈辛点了点烛溟,示意自己不太懂。
烛溟牵起沈辛的手,十指相扣。
他道:“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也不分离。”
“再……也……不……不分离。”
沈辛似懂非懂,重复这句话。
第二天,烛溟从床上醒来,发现身旁的沈辛不见了。
慌里慌张推门一看,发现沈辛不知从哪里扯了片红布戴在头上,对着无首的两个泥人叩首。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三……拜……”
沈辛忽地不说话了,烛溟掀开红布,发现沈辛默默流着泪。
“小……鱼儿……别……走。”
烛溟抱住哭成泪人的沈辛,抚着他的背道:“不走,我不走。”
但沉睡不是烛溟能掌控,只是这一次沉睡醒来,便见到白幡立在屋前。
沈辛死了。
前十九载鲜衣怒马,后一载昏昏噩噩。
不过活了二十年。
烛溟如木头人一般立在门前,村长告诉他,沈辛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溺死在河中。
“谢谢大家的照拂。”
烛溟抱起沈辛的尸身,那么轻,就像三百年山神陨灭在他眼前一般。
“我带他回家。”
他喃喃道。
烛溟带着沈辛回到了云梦泽一处山上,立了坟茔,设下结界
他化为龙形,盘绕在无字碑上。
冬去春来,夏长秋收,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直到有一只手点醒他。
烛溟掀开金瞳,看见那人唇边勾起一抹笑,眸中欣喜含着悲悯。
“我带你回家。”
烛溟依靠在那人身旁,仿佛迷失百年的孩子寻到了归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