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100、暗夜行

　　计划既定，各方散去，紧锣密鼓地开始进行最后的准备。萧家军磨砺兵刃，检查攻城器械；西洲骑兵厉兵秣马，熟悉周边地形；石家义军则开始划分区域，准备清扫外围，阻断援军。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特有的凝重与压抑。

　　萧庭筠处理完军务，已是深夜。他心中记挂着沈惊澜，尤其是那潜入宫城的危险任务，让他坐立难安。他走出大帐，不由自主地向着西洲大营的方向望去。

　　却见月光下，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正静静地立在两营交界处的一座小土丘上，遥望着远方灯火零星、如同巨兽般匍匐的京城轮廓。正是沈惊澜。

　　萧庭筠心中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沈惊澜并未回头，只是轻轻道：“你来了。”

　　萧庭筠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座熟悉的城池。那里有他的家，有他成长的记忆，也有他即将亲手颠覆的王朝。

　　“三日后，一切便将尘埃落定。”萧庭筠低声道，语气复杂。

　　“嗯。”沈惊澜应了一声，声音飘忽。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沈惊澜下意识地拢了拢斗篷，轻轻咳嗽了两声。

　　萧庭筠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风，欲为他披上。

　　“不必。”沈惊澜抬手阻止，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瘦削得惊人的手腕。

　　萧庭筠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强行将披风裹在沈惊澜身上，触手之处，尽是硌人的骨头与冰凉的体温。“穿着！”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沈惊澜沉默了一下，终究没有再拒绝，任由那带着萧庭筠体温与气息的披风将自己包裹。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声在耳边呜咽。

　　良久，萧庭筠才艰难地开口：“惊澜……明日潜入宫中，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万不可逞强。”他深知沈惊澜对复仇的执念，生怕他为了手刃皇帝而不顾一切。

　　沈惊澜转过头，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承载了太多的星光与寒意。“庭筠，”他唤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答应过你，不会轻易涉险。”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京城，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我只是想去亲眼看一看，那金銮殿上的龙椅，是否真的那么高高在上，值得用无数忠骨与鲜血来堆砌。想去亲口问一问赵胤，午夜梦回，可曾见过我沈家上下百余口的冤魂。”

　　他的话语中没有激烈的恨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苍凉，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萧庭筠心痛。

　　“惊澜……”萧庭筠伸出手，想要握住他冰凉的手，给他一些温暖和力量。

　　然而，沈惊澜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他抬起眼，看着萧庭筠，眼神复杂难明，有决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更有一种仿佛看透命运的淡然。

　　“庭筠，”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若……若我此行有何不测，这后续之事，便托付与你了。你定要做一个好皇帝，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胡说！”萧庭筠猛地打断他，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你不会有事！我绝不会让你有事！待京城攻破，大局已定，我定寻遍天下名医，治好你的伤！我们要一起……一起看着这天下，海晏河清！”

　　他的语气急切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沈惊澜看着萧庭筠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恐惧。他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主动握住了萧庭筠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好。”他轻轻应道，声音飘忽如烟，“我答应你，会尽力活着回来。”

　　说完，他松开手，最后深深看了萧庭筠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随即转身，裹紧那件带着对方体温的披风，一步步走下了土丘，身影渐渐融入西洲大营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萧庭筠独自留在丘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夜风吹拂着他空荡的臂膀，带来刺骨的寒意。

　　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在这三天里，青龙坡联军大营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进行着最后的磨合与准备。斥候如同流水般进出，将京城内外的最新动向不断传回。

　　京城之内，则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城门紧闭，守军日夜巡逻，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太子赵弘稷坐镇东宫，试图调兵遣将，却发现可用之兵捉襟见肘，各地“勤王”的奏报要么含糊其辞，要么杳无音信。朝臣们或惶恐不安，或暗中谋划退路，真正愿意死战者寥寥无几。皇宫大内，更是被一种绝望的死寂所笼罩，病重的皇帝偶尔清醒，也只是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子时将至。

　　青龙坡联军大营，火把如龙，照亮了半边天空。二十万大军肃然列阵，刀枪出鞘，弓弩上弦，一股冲天的杀气凝聚不散。

　　点将台上，萧擎岳、赫连勃勃、石猛三位主帅并肩而立。萧庭筠一身玄甲，立于台前，目光如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军队。他的心跳得很快，既有大战前的兴奋，更有对即将潜入宫城那人的无尽担忧。

　　他没有看到沈惊澜的身影。按照计划，沈惊澜与许寒山，以及由影楼高手、西洲金月部死士、萧家军最精锐的斥候混编而成的一支百人队伍，早已借着夜色掩护，悄然离开大营，向着沈惊澜指定的那个宫墙薄弱点潜行而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代表子时的梆子声，从遥远的京城方向隐约传来时——

　　萧庭筠猛地拔出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京城正阳门，声震四野：“攻城！”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瞬间炸响，如同雷鸣，打破了夜的死寂！

　　“杀——！”
　　如同决堤的洪流，萧家军主力在韩冲、雷豹的率领下，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正阳门发起了悍不畏死的猛烈冲击。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巨大的攻城锤在士兵的推动下，狠狠撞击着厚重的城门。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洲骑兵在赫连锋的指挥下，分作数股，如同幽灵般袭向其他几座城门，马蹄声如雷，箭雨泼洒，牵制着守军的兵力。石家义军则如同燎原之火，扑向京城外围的京畿大营残部与各处交通要道，确保一只苍蝇也无法飞入或飞出京城。

　　京城城头，守军拼死抵抗，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如同雨点般落下，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鼓号角声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一首血腥而残酷的战争交响曲。

　　萧庭筠并未亲自参与攻城，他坐镇中军，紧握着刀柄，目光死死盯着京城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盯着皇城西南角的那片区域。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系于那个悄然潜入的身影之上。

　　战争的命运，乃至整个天下的命运，都系于这内外两线的殊死一搏。夜色深沉，火光冲天，京城，这座古老的帝都在战火中剧烈地颤抖着，一个时代的终章，正在被鲜血与烈火，悍然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