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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冕旒重 ...

  •   腊月朔日,新帝登基大典。

      建安城尚沉浸在月前那场血腥清算带来的战栗与肃杀之中,却又不得不被卷入新朝肇始的盛大与喧嚣。天未破晓,朱雀大街两侧已是甲胄森严的御林军,自皇城一直延伸到南郊祭天圜丘。百姓被允许在军士身后远远观礼,人潮涌动,却无太多喧哗,一种敬畏与好奇交织的沉默笼罩着整个京城。

      宫内,萧庭筠已于子时便起身,在司礼监一众宦官与礼部官员的服侍下,进行繁复的斋戒沐浴、更衣仪式。他褪去常服,先着缁衪纁裳,于宫内先行祭告祖庙,虽新朝初立,亦设象征性宗庙,供奉萧氏先祖及历代忠烈牌位,沈文远夫妇灵位亦悄然位列其中。香烟缭绕中,他跪在蒲团之上,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牌位,最终停留在“故太傅沈公文远”、“诰命夫人沈母林氏婉如”之上,心中百感交集。沈叔叔,林姨,庭筠今日将践至尊之位。惊澜之仇已报,这万里江山,我将代他,好好看守。

      祭庙毕,换上帝王最为隆重的衮冕。玄衣缥裳,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庄重繁复,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对天下的责任。十二旒白玉珠冕冠戴上的瞬间,垂下的珠帘轻微晃动,遮蔽了部分视线,也隔绝了外界一部分纷扰,却让肩头无形的重量骤然加剧。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呼吸,试图适应这顶冠的重量与这身龙袍的束缚。

      寅时三刻,吉时已到。钟鼓齐鸣,韶乐大作。萧庭筠乘玉辂,以全套天子卤簿为前导,自承天门出,浩浩荡荡前往南郊。御林军骑兵开道,旌旗蔽日,仪仗森严,斧钺钩叉,金瓜玉杖,在初冬微弱的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文官武将按品级着朝服骑马或乘车随行其后,队伍绵延数里,庄严肃穆。

      萧庭筠端坐于玉辂之中,目光透过晃动的珠旒,望向车外缓缓后退的街景,熟悉的建安城,此刻看来竟有几分陌生。他看到了道路两旁跪伏的百姓,看到了他们眼中混杂着恐惧、期盼、茫然的各种情绪。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纵马街头的少年将军,不再是那个只需考虑战阵胜负的边关统帅,他是这万千生灵的主宰,一举一动,皆关天下兴亡。这份认知,比那十二章纹的衮服、十二旒的冕冠,更加沉重。

      辰时正,抵达圜丘。圜丘坛高三层,汉白玉砌成,巍峨耸立于南郊旷野之上,坛周旌旗招展,礼官、乐工、执事各就各位,气氛庄重到了极点。

      萧庭筠下玉辂,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缓步登坛。每一步都需遵循古礼,沉稳而坚定。初冬的寒风掠过旷野,吹动他冕冠上的旒珠,发出细碎清冷的撞击声,也卷起龙袍的广袖,猎猎作响。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有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有选择归附新朝的前朝旧臣,有心怀期待的江南世家代表,也有那些隐藏在阴影中,或许并不服气的目光。

      终于,他独立于圜丘之巅,面向苍穹。脚下是芸芸众生,头顶是苍茫青天。司礼官高声唱诵祭天文,词藻古奥,颂扬新帝受命于天,将抚育万民,开创盛世。随后,献祭牲醴,焚香祝祷。

      青烟袅袅,直上云霄。萧庭筠依照礼仪,三次跪拜,九次叩首。每一次俯身,额角触及冰凉的坛面,那沉重的冕冠都似要压弯他的脖颈,但他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他心中并无太多受命于天的虚幻荣耀,有的只是具体的责任与对那人的承诺。

      “臣,萧庭筠,谨告皇天后土……”他朗声诵读着由文若谦等人精心拟就的祭天文诰,声音沉稳有力,透过寒冷的空气,传遍圜丘上下,“……革故鼎新,承天景命……当励精图治,扫除积弊,抚恤黎元,廓清寰宇……使海内升平,百姓安乐……以答天庥,以慰民望……”

      他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当他念到“慰民望”三字时,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惊澜那张苍白而沉寂的脸。惊澜,你看到了吗?这便是你我共同搏杀出的新时代的开端。

      祭天仪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繁复而漫长。当最后一道程序完成,韶乐再次高奏,声震四野。赞礼官高呼:“礼成——!陛下还宫——接受百官朝贺——!”

      萧庭筠转身,面向坛下万千臣□□旒之后,他的目光深邃而威严。他缓缓抬起双臂,接受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权力的巅峰,也感受到了那巅峰之上,刺骨的寒意与孤独。

      回銮的仪仗更加隆重。萧庭筠换乘金根车,在御林军的护卫下,返回皇城,直入太极殿。

      太极殿内,早已百官云集,按文东武西排列,肃穆无声。殿陛之下,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萧庭筠步入大殿,每一步都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他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转身,缓缓坐下。御座宽大冰冷,雕龙画凤,象征着无上的权威,却也隔绝了与所有人的距离。

      司礼太监高唱:“跪——!”
      满殿文武,包括萧擎岳、秦玉瑶,皆撩袍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如潮,冲击着殿宇的梁柱,也冲击着御座上那颗年轻而沉重的心。

      萧庭筠目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头,看到了父亲萧擎岳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担忧,看到了文若谦等人脸上的欣慰与期盼,也看到了许多陌生面孔下的审慎与臣服。他缓缓抬手,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垂手恭立。

      接着,便是颁布即位诏书,大赦天下,定国号为“宸”,改元“昭熹”,寓意光明与希望。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下来,已近午时。

      登基大典终于在一片庄严肃穆中落幕。萧庭筠回到重新修缮的紫宸殿,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宇中。他缓缓摘下那顶沉重的十二旒冕冠,置于案上,揉了揉被压得发痛的额角。脱去繁复的衮服,换上常服,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许。

      然而,身体虽得片刻松弛,心头的重负却丝毫未减。他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望着殿外萧索的冬景。太极殿上的山呼万岁犹在耳边,圜丘坛下的寒风似乎仍未散去。

      他想到了此刻应在偏殿静养的沈惊澜。大典的喧嚣并未传到他那里,许寒山定会确保他得到最好的静养。

      萧庭筠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多年前,太傅府书斋中,两个少年并肩读书,窗外海棠正盛;是洞庭湖舟上,那个带着清甜气息的初吻……

      往事如烟,美好得令人心碎。而如今,他坐拥天下,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会对他笑的少年。他得到的,是一个破碎的、依靠仇恨与意志强行凝聚的躯壳,一个随时可能熄灭的灵魂。

      “惊澜……”他无声地唤着这个名字,指尖深深嵌入窗棂的木纹之中。

      这冕旒之重,江山之阔,若无一你与我共看,又有何欢?

      紫宸殿偏殿,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药香与衰败气息。

      沈惊澜斜倚在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衬得那鸦羽般的长睫与墨染的青丝愈发黑得惊心。他醒着,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任何实物上,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濛而沉寂,仿佛一口枯竭的深井,再激不起半分涟漪。

      登基大典的喧嚣,隐约也曾透过重重宫墙传来些许模糊的声浪,但他似乎充耳不闻。大仇得报,赵氏血脉断绝,支撑他熬过漫长苦修、一次次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那股灼热的恨意,仿佛也随之消散。如今的他,像是一盏耗尽了灯油的残烛,只剩下微弱的光焰,在寒风中摇曳,不知何时便会彻底熄灭。

      许寒山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正凝神为他诊脉。指尖下的脉搏微弱而紊乱,时快时慢,尤其是心脉之处,那股因修炼《渊渟岳峙》而生的、冰封护持的力量依旧在,但其根基,那源于极致哀恸的“心力”,却在仇雠伏诛后,不可避免地开始涣散。哀恸之心已乱,支撑这霸道功法的根基便开始动摇,反噬之力如同失去了堤坝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冲击着他本就残破的经脉与心窍。

      许寒山眉头紧锁,脸色比榻上之人好看不了多少。他收回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心绪需得平稳。再这般神气涣散下去,纵有灵丹妙药,也难以为继。”

      沈惊澜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向许寒山,唇角极轻地扯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却终究没能成型,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先生……大仇得报,我已无憾。”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释然与虚无。

      许寒山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头如同被巨石堵住。这个故人之子,心思太重,执念太深。仇恨曾是他的毒药,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如今支撑崩塌,他整个人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这比任何内外伤都更加凶险。

      “无憾?”许寒山声音冷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你便只想看他独坐那高处不胜寒之位,然后独自悄无声息地湮灭?萧庭筠为你,背负千秋杀名,颠覆天下,你一句‘无憾’,便是对他这一切的回应?”

      沈惊澜瞳孔微微一缩,空濛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波动,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重新望向窗外,声音愈发轻渺:“我这副样子还能如何?不过是他的拖累。”

      “拖累?”许寒山猛地站起身,一向冷漠的脸上竟浮现出怒意,“他若觉得你是拖累,当初便不会为你反出朝廷!他若觉得你是拖累,如今便不会将你安置在这寝宫之侧,日夜悬心!沈惊澜!你聪明一世,何以在此事上如此糊涂?!他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愧疚与自弃,而是你活着!哪怕多一日,多一刻!”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惊澜沉寂的心湖。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紧闭了双眼,长睫如蝶翼般剧烈颤动,眼角似有湿意渗出,却被他强行忍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以及内侍压低嗓音的通报:“陛下驾到——”

      许寒山敛去怒容,恢复了平日的冷峻,退开一步。

      萧庭筠迈步走了进来,他已换下繁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虽洗去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却更显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

      他先是看向许寒山,投去询问的目光。许寒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萧庭筠心下一沉,快步走到榻边,自然而然地坐在榻沿,伸手握住了沈惊澜露在锦被外、冰凉的手。触手的寒意让他心头一紧,他用力包裹住那纤细的手指,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惊澜,”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今日感觉如何?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御膳房去做。”

      沈惊澜缓缓睁开眼,对上萧庭筠那双盛满了担忧与深情的眸子。那眸中映出的,是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极轻地反握了一下萧庭筠的手,随即又无力地松开。

      萧庭筠看着他这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心痛如绞。他宁愿沈惊澜像之前那样,被仇恨灼烧着,至少那样,他眼中还有火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潭死水。

      “外面冷吗?”沈惊澜忽然轻声问,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萧庭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天色阴沉,似有欲雪之势。他柔声道:“有些冷,怕是要下雪了。殿内暖和,你好好歇着,别受凉。”

      沈惊澜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萧庭筠陪着他坐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起登基大典的琐事,说起朝中正在推行的几项新政,说起江南来的奏报,说石家已在协助稳定地方……他尽量避免提及任何可能引动他情绪的人与事,只挑些平和的、甚至略显枯燥的政务来说,仿佛这样寻常的对话,能让他们回到过去在书斋中讨论策论的日子。

      沈惊澜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眨一下眼睛,表示他在听。他的气息微弱而平稳,仿佛随时会睡着。

      直到暮色降临,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宫灯,萧庭筠才不得不离去。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需要批阅。

      临走前,他俯身,在沈惊澜光洁冰凉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惊澜,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沈惊澜闭着眼,没有回应。

      萧庭筠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偏殿。他走后,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沈惊澜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许寒山重新坐回榻边,看着沈惊澜那了无生气的侧脸,沉默良久,才从药箱中取出金针。

      “凝神,静气。”他冷声道,“你若真想多陪他些时日,便打起精神来。这《渊渟岳峙》的反噬,也并非全无抗衡之法,关键在于你自身的心念。”

      金针缓缓刺入穴位,带着精纯的内力,试图重新梳理那紊乱的气息,加固那摇摇欲坠的心脉。

      沈惊澜眉头微蹙,承受着针灸带来的细微痛楚与内力流转的冲击。他依旧闭着眼,但紧抿的唇线,似乎透露出一丝不同于之前的、微弱的不甘。

      萧庭筠为他,已背负太多。他至少该努力活得更久一点,哪怕只是多看他几眼,多陪他一段路。

      残烛之光虽微,亦不愿就此湮灭于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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