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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晨课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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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在这样规律而充实的教导中悄然流逝。萧煜逐渐适应了宫中的生活,也习惯了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要求严格的师长。
许寒山的课程依旧艰苦。除了吐纳、识穴,又开始加入一些简单的强身健体的动作,以及辨识常见的草药,讲解其性味功效。萧煜记性不错,对于草药外形和名称记得很快,但涉及到阴阳寒热、相生相克的药理时,便显得有些困惑。
这日,许寒山拿出一株晒干的紫色草药,问道:“此为何物?”
萧煜立刻答道:“回先生,是紫苏。”
“性味如何?”
“辛,温。”
“主治?”
“解表散寒,行气和胃。”
许寒山面无表情地又拿起另一株黄色小花:“此物?”
“连翘。苦,微寒。清热解毒,消肿散结。”
“若一人外感风寒,兼有内热,喉痛咽干,当用何药?”
萧煜一时语塞,小脸微红,努力回想着之前学过的知识,却难以将紫苏的辛温解表与连翘的苦寒清热结合起来运用。
许寒山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并未像往常那般直接说出答案,而是冷声道:“医道如同治国,需辨明主次,权衡轻重。外寒为重,则需辛温发散为主,佐以清热;内热为重,则需苦寒清解为主,兼顾表邪。二者比例,需视具体症候而定,岂可拘泥成法?”
他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虽依旧是批评,却让萧煜眼前一亮,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他仔细回味着“辨明主次,权衡轻重”这八个字,似乎不仅适用于药理。
下午到了沈惊澜那里,萧煜忍不住将上午的困惑说了出来,并非求助,更像是分享自己的思考。
沈惊澜听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并未直接评价许寒山的教导,而是另起话题,讲起了《论语》中的一段——“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他讲得深入浅出,将“学”与“思”的关系,类比为吸纳知识与消化运用的关系。然后才道:“许先生教你辨识百草,是‘学’;教你辨证施治,是引你‘思’。药理如同政理,江南水患与北境干旱,成因不同,解法自然各异。为君者,需有洞察秋毫之明,亦需有因地制宜之智。”
萧煜听得似懂非懂,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他隐隐感觉到,沈先生和许先生教给他的,不仅仅是具体的知识,更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法。
有时,萧庭筠政务不那么繁忙时,也会过来看看。他不会插手具体的教学,只是坐在一旁,听着沈惊澜用那低弱却清晰的声音,将那些枯燥的经史典籍、治国方略,化作涓涓细流,注入孩童的心田。
他会问萧煜:“今日沈先生讲了什么?”
萧煜便会一板一眼地复述,偶尔还会加上自己稚嫩的见解。
萧庭筠听后,或点头,或简单提点一两句,目光却大多落在沈惊澜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与欣赏。
他知道,惊澜是在用他最后的心力,为他、为这宸朝,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这份情意,重于泰山。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暖阁内阳光充足。沈惊澜精神似乎比往日稍好些,没有倚在榻上,而是披着厚氅,坐到了窗边的紫檀木棋枰前。
萧煜按时前来,见到棋枰,眼中露出一丝好奇。他之前的学习多是听讲和背诵,还未接触过弈棋。
“坐下。”沈惊澜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萧煜依言坐下,身量尚小,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只露出半个身子。
沈惊澜并未讲解复杂的棋规,只是将盛着黑子的白玉棋罐推到他面前,自己则执白子。
“今日不讲课,”沈惊澜声音依旧平淡,“你我手谈一局。”
萧煜有些茫然,他只在旁观看过宫人偶尔对弈,并不太懂。沈惊澜也不催促,只是拈起一枚白子,随意地落在天元之位。
萧煜看了看棋枰,又看了看沈惊澜,犹豫着,也拿起一枚黑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边角星位。
沈惊澜随之落子,萧煜又跟着在相邻处放下一子。如此往复十余手,棋枰上黑白交错,看似杂乱无章。
萧煜渐渐放松下来,只觉得像是在完成一个摆放的游戏。然而,当沈惊澜的白子突然切入他黑棋看似松散的联系时,他顿时感到一阵滞涩,之前落下的几颗黑子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孤棋。
他拿着黑子,小手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在何处才能解救。
沈惊澜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萧煜蹙着眉,努力思考。他回想起沈惊澜平日教导的“纵观全局”、“权衡利弊”,又想起许寒山说的“辨明主次”。他尝试着不再只看眼前被围的几子,而是看向整个棋枰的态势。
忽然,他眼睛微亮,没有去救那几颗看似危急的孤棋,而是将黑子落在了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隐隐形成了对一片白棋的威胁。
这一落子,虽未能立刻解围,却让整个局面的重心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沈惊澜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他并未立刻回应萧煜的这步棋,而是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另一个方向,看似放弃了之前的攻势,转而巩固自身。
萧煜一愣,有些不明白。沈惊澜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弱却清晰:“弈棋如治国,有时需舍小就大,有时需以退为进。一味纠缠局部得失,或可赢得一时,却可能失了全局。为君者,眼光需放长远,懂得取舍之道。”
他指着棋枰:“你方才若只顾救那几子,此处、此处,皆会露出破绽,让我白棋长驱直入。而你弃之不顾,反守为攻,虽失数子,却争得了先手,赢得了布局的时间与空间。”
萧煜看着棋枰,若有所思。这盘棋最终自然是他输了,但他却觉得,比背下一篇策论收获更大。
花生不知何时也跳上了旁边的矮几,蹲坐着,琥珀色的眸子随着棋子的起落转动,仿佛也能看懂这无声的厮杀与教诲。
自那日后,手谈便成了偶尔的课程。沈惊澜通过棋局,潜移默化地向萧煜传授着战略、格局、取舍与耐心。萧煜的棋艺进步缓慢,但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却在一次次对弈中,悄然发生着变化。那份属于孩童的急躁与片面,渐渐被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周全所取代。
春深夏浅,庭院中的花木愈发葱茏。萧煜入住东宫已有数月,在许寒山与沈惊澜近乎严苛又因材施教的教导下,进步显著。
他依旧保持着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勤奋。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前往静室跟随许寒山习练吐纳、辨识草药,下午则雷打不动地到暖阁聆听沈惊澜的讲授。他天资并非绝顶,却贵在专注与勤勉,每每授课,必全心投入,若有不解之处,定会反复思索,或恭敬请教。
沈惊澜的身体,在许寒山的竭力调理与萧庭筠的精心呵护下,依旧维持着那种脆弱的平衡,没有继续恶化,但也未见多少起色。他大多数时间依旧精神不济,讲授的内容也渐渐从具体的经史策论,转向更宏观的为君之道、御下之术、民生之本。
他讲得极慢,时常需要停顿喘息,萧煜便安静地等待着,从不催促。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除了最初的敬畏,渐渐多了发自内心的孺慕与担忧。他能感觉到,这位清冷如雪、智慧如海的师长,身体非常不好。
“为君者,当知人善任。”沈惊澜靠在引枕上,声音微弱,目光却依旧清明,“韩冲将军勇猛善战,可为锋刃;文若谦大人老成谋国,可为砥柱。用人,不要求全责备,须知其长,容其短,将其置于合适之位,方能人尽其才。”
萧煜认真记下,小声问道:“先生,那……如何能知人长短呢?”
沈惊澜看着他求知若渴的眼神,缓声道:“察其言,观其行,验其事。听其承诺,更观其践行;察其于顺境之态,更观其于逆境之姿。日久,自然可见人心。”
他顿了顿,又道:“然,人心易变,权势惑人。故需设立制度,明定规矩,以律法约束权力,以监察防范奸邪。使人不能轻易为恶,亦使善政得以延续。”
这些道理,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言,或许过于深奥。但沈惊澜并不强求他立刻完全理解,只是如同播种一般,将这些思想的种子埋入他心田,待日后岁月浇灌,自会生根发芽。
萧庭筠来得愈发频繁。他有时会考校萧煜的功课,对他的进步深感欣慰;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沈惊澜耗费心神教导这个孩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沈惊澜身体的忧虑,又有对他如此尽心竭力的感激,更有一种仿佛透过萧煜,看到了某种延续的期望。
这日授课结束,萧煜恭敬地行礼告退后,暖阁内只剩下萧庭筠与沈惊澜二人。
萧庭筠走到榻边,握住沈惊澜冰凉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沈惊澜微微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能学进去,便好。”
“煜儿性情沉静坚忍,勤奋好学,虽不及你少时惊才绝艳,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萧庭筠语气肯定。
沈惊澜收回目光,看向萧庭筠,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虚幻的弧度:“像我便好……莫要像你年少时那般惹是生非便好。”
萧庭筠被他这难得的打趣说得一愣,随即失笑,心头却酸涩更甚。他俯身,将沈惊澜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他单薄身躯下微弱的生命力。
“惊澜,你一定要好好的。”他在他耳边低语,带着一丝恳求,“看着我……看着煜儿长大,看着这江山,如何在我们手中,变得海晏河清。”
沈惊澜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没有回应,只是极轻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晚霞漫天,如同燃烧的锦绣。
殿内,薪火相传,无声无息。
这悉心教导的点滴,这潜移默化的影响,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承载着一个王朝的未来,也承载着两个灵魂之间,最深沉的寄托与未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