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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君山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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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岳州城盘桓两日后,萧庭筠决定带沈惊澜去君山岛。君山是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传说乃湘君游处,故而得名。岛上风景秀丽,古迹众多,是他们年少时曾来过一次的地方。
此次依旧乘画舫前往。秋日水瘦,湖面显得更为开阔。约莫一个时辰后,君山岛的轮廓便清晰可见。岛上树木葱茏,亭台楼阁掩映其间。
登岛之后,萧庭筠命护卫远远跟着,自己则扶着沈惊澜,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缓缓而行。许寒山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岛上游客不多,甚是清幽。古木参天,斑驳的树影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沈惊澜走得很慢,萧庭筠便也放慢脚步,迁就着他的速度。
他们先去了岛上的湘妃祠。祠内供奉着娥皇、女英的塑像,香火不算鼎盛,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萧庭筠拈起三炷香,恭敬地拜了拜,然后将香递给沈惊澜。
沈惊澜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以及烟雾后那两位传说中为夫殉情的神女塑像,目光沉寂,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接过香,依礼拜了拜,插入香炉。
离开湘妃祠,又去了柳毅井、传书亭等古迹。沈惊澜体力不支,走一段便需歇息片刻。萧庭筠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凉亭,扶他坐下。
亭子位于一处高坡,放眼望去,洞庭湖万顷碧波尽收眼底,水天一色,风帆远去,偶有沙鸥翔集,发出清越的鸣叫。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萧庭筠望着浩渺湖景,不禁低声吟诵起杜甫的诗句,随即又笑道,“我们虽未登岳阳楼,在此处看这洞庭胜景,亦是心旷神怡。”
沈惊澜靠坐在亭柱旁,微微喘息着,脸色比方才又白了几分,但目光却顺着萧庭筠的视线望向那无垠的湖水,低声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他吟的是杜甫《登岳阳楼》的后四句,声音低弱,带着一种物伤其类的苍凉。他如今可不正是“老病有孤舟”?而萧庭筠的“戎马关山北”,则化为了案牍劳形与朝堂纷争。
萧庭筠闻言,心中蓦地一痛。他走到沈惊澜身边坐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沉声道:“惊澜,你不是‘孤舟’,你有我。只要我在一日,便绝不会让你独自飘零。这万里江山,若无你同在,于我而言,不过是牢笼罢了。”
他的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沈惊澜抬眸看他,对上他那双盛满了痛惜与深情的眸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反握了一下萧庭筠的手,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向那烟波浩渺的湖面,久久不语。
秋风掠过亭角,带来湖水的湿气与寒意。萧庭筠解下自己的披风,仔细地裹在沈惊澜身上。
许寒山站在亭外,看着亭中相依的两人,又望了望那苍茫的湖水,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看透世情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在君山岛停留了半日,直至日头偏西,才乘船返回。回程路上,沈惊澜似乎格外疲惫,靠在萧庭筠肩头沉沉睡去。萧庭筠揽着他,让他靠得更舒适些,目光却始终望着窗外逐渐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湖面,心中充满了对往昔的怀念与对未来的隐忧。
这旧地重游,勾起的不仅是甜蜜,还有那深埋于时光与命运之下的、无尽的怅惘。
自君山返回客栈,沈惊澜便发起低热,精神愈发萎靡。许寒山诊脉后,面色凝重,只道是舟车劳顿加上湖风侵体,引发了旧疾,需得好生静养几日,不可再奔波。
萧庭筠懊悔不已,立刻下令在岳州城多停留些时日,一切以沈惊澜的身体为重。
好在沈惊澜底子虽亏,许寒山的医术却极高明,几剂汤药下去,加上精心护理,两日后,低热便退了,只是人依旧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这日晚间,沈惊澜睡了一觉醒来,感觉比前两日好了些。萧庭筠正坐在灯下看书,见他醒来,连忙放下书卷,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热,才松了口气。
“可觉得饿?灶上一直温着清粥小菜。”萧庭筠柔声问道。
沈惊澜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客栈后院临湖,窗外便是静谧的夜色与倒映着星月灯火的湖面。远远地,能听到隐约的渔歌与水浪轻拍堤岸的声音。
“我想去水边坐坐。”他忽然轻声说。
萧庭筠犹豫了一下,见他眼神清亮,不似勉强,便点头应允。他取来厚厚的斗篷将沈惊澜严实裹好,又命人在临水的石阶上铺了软垫,这才扶着他慢慢走出去。
秋夜已凉,湖风带着水汽,沁人心脾,却也寒入骨髓。萧庭筠紧挨着沈惊澜坐下,用自己宽阔的胸膛为他挡住大部分寒风。
夜空如洗,月明星稀。湖面倒映着天光月色,波光粼粼,如同撒了满湖的碎银。对岸城镇的灯火如同遥远星河,与夜空中的星辰交相辉映。偶尔有晚归的渔舟划过,桨声欸乃,惊起一圈圈荡漾的涟漪。
两人并肩坐着,都没有说话,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脱离了皇宫的束缚与朝堂的纷扰,在这陌生的城池,静谧的湖边,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溜出京吗?”萧庭筠忽然低声笑道,“去京郊的杏花坞。那时也是夜里,我们躺在杏树下,偷喝我从府里带出来的梨花白。”
沈惊澜眼中也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湮没在夜色里。“嗯,你喝多了,抱着树干说要荡平北漠,封我做一字并肩王。”
萧庭筠笑声更朗:“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他收敛了笑意,转头深深地看着沈惊澜朦胧的侧影,“惊澜,我如今坐拥天下,却只觉得,若能换回当年与你纵马京郊、肆意妄为的时光,什么皇位江山,皆可抛却。”
沈惊澜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没有转头,依旧望着湖面,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莫要胡言。”
“我是认真的。”萧庭筠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让他感受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惊澜,于我而言,最重要的,始终是你。这万里江山,若无你共享,不过是冰冷的权柄与无尽的孤寂。”
沈惊澜感受着掌心下那炽热的温度和有力的搏动。他闭上眼,任由那滚烫的暖流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孤寂。
“庭筠……”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后面的话,却湮没在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里。
萧庭筠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用披风将两人牢牢裹住。
湖水无声,星月为证。
这远离庙堂的秋夜,这水波荡漾的私语,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加动人心魄。
在岳州城又静养了五六日,直到沈惊澜气色恢复了些,精神也见好,萧庭筠才决定启程回京。出来已近一月,朝中虽有余阁老与文若谦坐镇,但皇帝久不露面,终究会惹人猜疑。
回程的路,萧庭筠安排得更加舒缓,几乎是游山玩水般的速度。他不再刻意去寻找什么名胜古迹,只是顺着官道缓缓而行,遇到风景好的地方便停下,让沈惊澜能下车透透气,看看与宫中、与江南水乡不同的北地秋色。
沈惊澜的身体经不起连续颠簸,每日行程不过三四十里便早早投宿。萧庭筠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乐得如此。他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未能陪伴的时光,都在这漫长的归途中弥补回来。
这日午后,车队行至一处山明水秀的河谷。秋阳暖融融地照着,河水清澈见底,两岸枫林尽染,红黄交织,绚烂如锦。萧庭筠见沈惊澜精神尚可,便下令在此处休整片刻。
护卫们分散四周警戒,许寒山自顾寻了块平坦的石头打坐。萧庭筠则扶着沈惊澜,在河边一株巨大的、叶片已转为金黄的银杏树下坐下。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如同金色的地毯。沈惊澜靠坐在树干上,微微仰头,看着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斑驳陆离的阳光,神色是难得的放松。
萧庭筠折了一枝红艳如火的枫叶,递到他手中。沈惊澜接过,指尖轻轻抚过那五裂的叶片,脉络清晰,颜色灼目。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金黄的银杏叶与鲜红的枫叶交织飞舞,如同翩跹的蝶。几片叶子落在沈惊澜的发间与肩头。
萧庭筠伸手,极其轻柔地为他拂去落叶,动作珍重,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沈惊澜抬起眼,正对上萧庭筠那盛满了柔情与痛惜的眸子。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河水流淌,枫叶飘红,远处山峦静默,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彼此眼中倒映的身影。
“惊澜,”萧庭筠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回家。”
回那个有彼此在的、名为“紫宸殿”的家。尽管那里有着无尽的政务、暗藏的危机,以及悬于一线、不知终局的未来。
沈惊澜看着他,许久,苍白的唇边缓缓绽开一抹极浅、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
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应道:“好。”
车队再次启程,向着北方那座巍峨的皇城缓缓行去。
车辙碾过落叶,留下深深的印记,仿佛记录着这一路短暂却珍贵的欢愉与宁静。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依旧是那无法逃避的宿命与深宫的重重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