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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前尘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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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袅袅,暖阁内的气氛在阿娜尔主动的叙说下,渐渐不再那么凝滞。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年的经历与见闻,说与这位故人听。
“说起来,还要多谢公子当年指点。”阿娜尔捧着温热的茶杯,唇角带着一丝浅笑,“回到西洲后,我依公子之言,劝谏父王整顿部族,发展商贸,引进宸朝的耕作与工匠技艺。起初也有些守旧贵族反对,但眼见着日子确实好了,反对的声音也就渐渐小了。”
沈惊澜轻轻抚着花生的脊背,闻言,只淡淡道:“公主本身便有魄力与智慧,并非全靠旁人指点。”
他难得说了一句算是肯定的话,让阿娜尔眼中微亮。她继续道:“如今西洲与宸朝边境开设了五处互市,商队往来不绝。我们的皮毛、骏马换来了宸朝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那些精巧的农具和书籍。我有时会去互市看看,看着两边百姓脸上带着笑,各自换取所需之物,便觉得我们当年的冒险与抉择,是值得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满足与成就感,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扎根于故土的事业。
沈惊澜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怀中打盹的花生身上,仿佛那柔软的皮毛比西洲的变迁更吸引他。但阿娜尔知道,他在听。
“只是……”阿娜尔语气微顿,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有时午夜梦回,还是会想起在建安城的那段日子。提心吊胆,周旋于虎狼之间,却也认识了公子这般人物。”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惊澜苍白清瘦的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那时我便想,若公子是我西洲儿郎,该多好。”
这话已带上了几分逾越的界限。沈惊澜抚猫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阿娜尔。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明晰:“世间并无‘若’字。”
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彻底断绝了任何可能的遐想。
阿娜尔心中微微一刺,随即释然。她本就知道会是如此,只是有些不甘,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罢了。她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是阿娜尔失言了。公子勿怪。”
她转而问道:“听闻陛下收养了一位皇子,是一位宗室子弟,性情仁厚聪慧?”
“嗯。”沈惊澜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那便好。”阿娜尔颔首,“国本既定,江山方能稳固。陛下与公子……也能安心了。”她这话说得含蓄,却意指萧庭筠为沈惊澜拒绝纳妃、并妥善解决继承人之事。
沈惊澜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没有回应。
阿娜尔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了然。身体的衰败是无法回避的痛楚,再多的权势与情意,也难敌天命。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许的怅惘与不甘,在对方日复一日承受的病痛折磨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公子,”阿娜尔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着真诚的祝愿,“望你保重身体。西洲永远记得公子的情谊,若有任何需要西洲相助之处,我父王与阿娜尔,定义不容辞。”
这是她作为西洲公主,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沈惊澜终于再次抬眼,看向她,微微颔首:“多谢公主。也祝公主与西洲,永享太平。”
话至此,已是尾声。
阿娜尔知道该告辞了。她起身,再次向沈惊澜行了一礼:“公子好生休养,阿娜尔告辞了。”
沈惊澜微微欠身,算是还礼。
阿娜尔转身,走向殿门。在踏出暖阁的前一刻,她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低着头,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猫,仿佛与这世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阿娜尔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复杂的情绪压下心底。
前尘往事,如烟似梦。
而今,各有各的归途。
阿娜尔公主离去后,萧庭筠很快便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并未急于询问他们会面的细节,只是先走到榻边,自然地探手摸了摸沈惊澜的额头,又握了握他的手,感受着那依旧低于常人的体温,眉头微蹙。
“可觉得累?”萧庭筠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带着关切,“说了这许久的话,耗费精神。”
沈惊澜摇了摇头,神色依旧是惯常的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无妨。”
萧庭筠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虽疲惫,但眼神清明,并无郁结之色,心下稍安。他接过宫人重新换上的热茶,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沈惊澜唇边。
沈惊澜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便推开了。
“她说了些什么?”萧庭筠这才随意地问道,一边替他拢了拢滑落的薄氅。
“叙旧罢了。”沈惊澜语气平淡,“谈及西洲近况,边贸繁盛,百姓安乐。”
萧庭筠点了点头,他对西洲使团此行的诚意还是认可的:“赫连勃勃是个明白人,知道与宸朝交好利大于弊。阿娜尔公主在其中,也起了不少作用。”
他继续说起朝堂上与西洲使团商议盟约的进展,哪些条款已达成一致,哪些尚需斟酌,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沈惊澜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看看他神采飞扬的侧脸。
殿内烛火温暖,药香淡淡。花生在沈惊澜怀里换了个姿势,继续安睡。
外间的风云变幻,故人的来访叙旧,似乎都只是投入这深宫静湖中的几颗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便复归于平静。
然而,这平静之下,沈惊澜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衰败,并未因这次出行散心或是故人来访而有丝毫好转。那日渐沉重的疲惫感,与心脉处偶尔传来的细微痛楚,都在清晰地提醒着他,时日无多。
他只是不愿说破。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情与安宁,能多一日,便是一日。
西洲使团在建安城停留了半月有余。期间,以赫连睿为首的使臣与宸朝户部、礼部官员进行了多轮细致磋商。萧庭筠虽未亲自参与所有谈判,但关键条款皆由文若谦呈报御前,由他最终定夺。
萧庭筠对西洲展现了足够的宽容与大度。在边贸关税、货物种类、商人往来管理等方面,都给予了西洲不少优惠,甚至在文化交往上,主动提出可派遣儒生、工匠前往西洲交流,帮助其发展农耕与手工业。当然,宸朝在政治、军事上的主导地位不容动摇,驻军、外交等核心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赫连睿对谈判结果十分满意。新盟约不仅延续了之前的友好关系,更为西洲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与发展机遇。他深切感受到宸朝新帝的胸怀与远见,远非前朝那个昏聩猜忌的赵胤可比。
盟约签订之日,萧庭筠再次于太极殿设宴,庆贺两国盟好。殿内气氛热烈,宾主尽欢。赫连睿代表西洲王赫连勃勃,向萧庭筠敬酒,表达最诚挚的敬意与谢意。
萧庭筠举杯回应,言辞恳切,重申了维护边境和平、促进共同繁荣的意愿。他目光扫过殿下的西洲使臣,以及在末席安静就坐的阿娜尔公主,最终落在一旁垂手侍立的文若谦等人身上,心中颇感欣慰。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与稳定,他定要好好守护。
宴席结束后,萧庭筠回到紫宸殿,脸上还带着酒意与达成盟约的轻松。
沈惊澜还未睡,正靠在榻上看书,烛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沉静如画。花生窝在他脚边,听到动静,警觉地竖起耳朵,见是萧庭筠,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盟约签订了?”沈惊澜放下书卷,抬眼看他。
“嗯。”萧庭筠走到榻边坐下,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清明,“条款大致如我们之前商议的那般,西洲人很满意。”他握住沈惊澜的手,笑道,“这下,北境和西边都能安稳些时日了。我们也算是对得起当年并肩作战的承诺。”
沈惊澜眸光微动,没有接话,只是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
萧庭筠感受着他指尖微弱的力度,心中柔软,凑近些,低声道:“惊澜,你看,我们当初设想的新朝,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海晏河清,四夷宾服……若你能一直陪着我看到,该多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与脆弱。
沈惊澜沉默地看着他,烛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良久,他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哑:“我会尽力。”
只是尽力。他无法给出更多承诺。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
萧庭筠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不敢表露分毫。他猛地将沈惊澜拥入怀中,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声音闷在他的颈窝处,带着压抑的情绪:“好,尽力就好……惊澜,只要你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沈惊澜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有些紊乱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殿外秋风萧瑟,殿内烛火摇曳。
盟约已成,外患暂平。
可内里的隐忧,却如同这渐深的秋意,愈发浓重,无法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