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122、红装辞

　　昭熹三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些。冰雪消融，柳梢泛绿，太液池的碧波也漾开了融融春意。一封来自江南慕容家的喜帖，被秘密送入了紫宸殿。

　　慕容家那位天真娇美的小姐慕容雨，要出嫁了。

　　新郎并非什么武林世家子弟，也非官宦之后，而是杭州城里一个家世清白、经营绸缎生意的普通商人，姓苏，名文瑾。据闻此人是在一次外出经商途中，偶遇劫匪，恰被行侠仗义的慕容雨所救。一来二去，竟互生情愫。慕容明虽性情孤僻，但对这唯一的女儿甚是宠爱，见她心意已决，那苏文瑾虽无显赫家世，却也品貌端正、为人踏实，便也允了这门亲事。

　　喜帖是慕容雨亲笔所书，字迹娟秀，语气雀跃，除了例行恭请圣安之外，还特意附了一页小笺，恳请“许前辈”若有闲暇，万望能来喝杯喜酒。

　　萧庭筠拿着这封喜帖，在暖阁里念给沈惊澜听。沈惊澜靠坐在窗边，春日的暖阳落在他身上，却仿佛透不过那层苍白的肌肤。他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抽出新芽的垂柳上，没什么表情。

　　“你想去吗？”念完后，萧庭筠合上喜帖，轻声问道。他知道，慕容雨当年与其他几位江南少主，曾与沈惊澜有过一段同行的交情，那份少年人的赤诚，在沈惊澜冰冷的心湖中，或许曾激起过些许微澜。

　　沈惊澜沉默了片刻，长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就在萧庭筠以为他会如往常般拒绝时，他却极轻地开了口：“江南春色想必是好的。”

　　这便是想去了。

　　萧庭筠心中微讶，随即涌上欣喜。惊澜愿意出门，总是好事。他立刻道：“好，那我们就去。依旧如上次去洞庭一般，微服前往，只当是寻常贺客。”

　　于是，一番隐秘的安排再次启动。朝政依旧托付给文若谦与几位阁臣，对外只称陛下感染春寒，需静养旬日。龙武卫精锐再次化身商队护卫，许寒山自然也随行照料。

　　这一次，他们的身份是来自北地的丝绸商萧昀与其体弱多病的弟弟萧澜。

　　车队再次驶离建安城，这一次，方向是莺飞草长的江南。

　　相较于上一次洞庭之行的秋意萧瑟，此次南下，沿途景致可谓生机盎然。阡陌纵横，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金黄灿烂；桃红柳绿，点缀着白墙黛瓦的村落，如同一幅幅鲜活的水墨画。

　　沈惊澜的精神似乎也比上次出行时稍好些。或许是因为春日阳气生发，或许是因为心中对江南旧地、故人喜事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他依旧大多数时间在车中静养，但偶尔车队在风景绝佳处停驻休憩时，他也愿意被扶下车，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一会儿，看看那不同于北地的、湿润而明媚的春色。

　　萧庭筠更是心情舒畅，一路之上，但凡遇到市集，总要停下来，寻些当地特色的新鲜吃食或是精巧玩意儿给沈惊澜。软糯的青团，清甜的枇杷，或是栩栩如生的面人，编工精巧的草蛐蛐……虽知沈惊澜未必真有多喜欢，但见他偶尔目光停留，便觉得值得。

　　许寒山依旧沉默寡言，除了定时诊脉施针，便是研究他的医书药草，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行程不紧不慢，十余日后，车队终于进入了杭州地界。还未进城，便已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繁华与温软气息。运河上舟楫如织，两岸商铺林立，叫卖声、丝竹声不绝于耳。

　　他们没有入住客栈，而是悄然住进了杭州城内一处不起眼、但内里雅致清幽的别院。这别院亦是萧庭筠暗中布置的产业之一，安全无虞。

　　安顿下来后，萧庭筠便派人去打探慕容家喜宴的具体安排。慕容家虽为武林世家，但此次嫁女，并未大肆铺张，只邀请了亲近的族人与好友，以及江南其他几大世家，如欧阳家、石家等。喜宴设在三日后，于慕容家在西湖畔的一处别业举行。

　　三日后，西湖畔，慕容别业。

　　虽说是低调办喜事，但慕容家毕竟声望在外，别业内外依旧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景象。萧庭筠与沈惊澜乘坐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在韩冲等几名扮作随从的龙武卫护卫下，来到了别业门前。

　　递上伪造的、来自“北地丝绸商萧昀”的贺帖与礼单，门房见礼单丰厚，不敢怠慢，恭敬地将他们引了进去。

　　别业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极为精巧。宾客们三三两两，交谈寒暄，多是江湖人士与本地乡绅，也有少许行商打扮之人。萧庭筠与沈惊澜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萧庭筠刻意收敛了周身气势，穿着寻常的锦袍，而沈惊澜则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帷帽，由萧庭筠亲自搀扶着，步履缓慢，看上去便是一对寻常的商人兄弟。

　　他们被引至一处相对安静的偏厅落座。厅内已有不少宾客，萧庭筠目光一扫，便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欧阳轩比几年前成熟稳重了许多，正与几位年长者交谈，眉宇间依稀还有当年的重情义之色，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想来是仍未从当年南宫珏身亡的阴影中完全走出。

　　石玄身形愈发魁梧，正大声与旁人说着什么，憨厚的脸上满是笑意，见到萧庭筠他们进来，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并未认出。

　　倒是一旁坐着的一位身着素净青衣、气质沉静的年轻男子，目光在沈惊澜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探究。沈惊澜认出，那是南宫珏同父异母的弟弟，似乎名叫南宫瑜，听闻性情与其兄迥异，不喜交际，酷爱读书，如今南宫家产业多由他打理。

　　沈惊澜隔着帷帽的轻纱，也将这些故人尽收眼底。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萧庭筠身侧，微微偏头，似在聆听厅外的喧闹与喜乐。

　　吉时将至，新郎官苏文瑾身着大红喜服，前来偏厅与宾客见礼。他年纪约莫二十三四，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却不显市侩，举止言谈颇为得体，面对一众江湖豪客与世家子弟，虽有些紧张，却也从容不迫。

　　“多谢诸位赏光，前来参加文瑾与雨儿的婚礼。”苏文瑾拱手作揖，笑容真诚。

　　众人纷纷回礼道贺。欧阳轩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苏兄弟，往后可要好生待我们雨妹妹，若敢欺负她，我们江南四……三家，可不答应！”他本想说四家，话到嘴边，想起已逝的南宫珏，神色黯了黯，改了口。

　　石玄也瓮声瓮气地道：“没错！慕容伯伯虽然应了，但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可都看着呢！”

　　苏文瑾连忙郑重道：“诸位兄长放心，文瑾定当竭尽所能，爱护雨儿一生一世。”

　　他的承诺朴实无华，却透着真诚。萧庭筠在一旁看着，微微颔首。慕容雨选择这样一个寻常商人，远离江湖纷争，或许也是一种福气。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鞭炮齐鸣，鼓乐大作。
　　“新娘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