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124、烛影摇

　　自江南归来，紫宸殿偏殿内那短暂的、因旅途而带来的些许生气，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消散殆尽。沈惊澜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衰败下去。

　　起初只是愈发嗜睡，精神不济，后来便是长时间的昏沉，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喂进去的汤药，十之七八会吐出来。便是许寒山以金针渡穴，也只能勉强护住他心脉一线生机不灭，那残存的生机却如同指间流沙，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

　　许寒山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冷峻，那双向来稳如磐石的手，在每一次为沈惊澜施针时，都会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他翻遍了随身携带以及宫中搜罗的所有医典古籍，试遍了各种珍稀药材，甚至不惜动用损伤极大的秘法，试图强行激发沈惊澜体内残存的元气，却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作用。

　　《渊渟岳峙》的反噬，源于心，损于脉，燃于魂。当支撑那霸道力量的哀恸之心因大仇得报、情意牵绊而涣散后，那被强行凝聚、用以维系生机的“心力”便失去了根基，反噬之力再无制约，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本就残破的躯壳。

　　“没有办法了……”这一日，许寒山再次施针完毕，看着榻上气息微弱、面色灰败的沈惊澜，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切的无力与疲惫，“生机已绝，心脉将枯……非药石所能及。”

　　一直守在榻边的萧庭筠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紧紧攥着沈惊澜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不断流逝的生命。“不可能！”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许先生！你是神医！你一定能救他！无论需要什么，天山雪莲？千年人参？便是要朕的心头血，朕也给你！”

　　许寒山缓缓摇头，目光落在沈惊澜沉寂的容颜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惜，有不甘，更有一种面对天命的深深无力。“若能救，我岂会不救？”他声音低沉，“此乃功法反噬，根源在他自身心绪与那不可逆转的燃烧……我想不到办法救他……”

　　许寒山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萧庭筠的心脏。他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俯下身，将脸埋进沈惊澜毫无反应的颈窝，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浸湿了那冰凉苍白的肌肤。

　　“惊澜……惊澜……”他呜咽着，如同受伤的野兽，一遍遍呼唤着这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你不能丢下我……你说过要陪着我……你看，我们的江山……煜儿他……”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将他所有的理智都击得粉碎。他不再是那个威加海内、执掌乾坤的帝王，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挚爱、痛彻心扉的普通人。

　　许寒山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他这半生，见过太多生死，早已心硬如铁。可此刻，看着沈惊澜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看着眼前这九五之尊崩溃痛哭，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无力与愤怒。愤怒于天道的无常，愤怒于自己的无能。

　　殿内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萧庭筠颤抖的背影和榻上那人毫无生气的轮廓投射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绝望而凄凉的画面。花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悲伤，它不再像往常那样四处走动，只是安静地蜷缩在沈惊澜的枕边，用脑袋轻轻蹭着他冰凉的脸颊，发出细微而哀戚的“呜呜”声。

　　自那日后，萧庭筠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惊澜榻前。他不再上朝，所有政务皆由文若谦与几位阁臣入宫禀报，他在病榻前处理。他亲自给沈惊澜喂药、擦拭身体，尽管那些汤药大多被呕出，尽管那身体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不停地对着昏迷的沈惊澜说话，说朝中的事，说江南的春色，说他们年少时的趣事，说到声音沙哑，也不肯停下。仿佛只要他不停地说，沈惊澜就能听见，就不会离开。

　　而许寒山，在尝试了所有方法都无效后，变得异常沉默。他常常枯坐在殿外廊下，或是独自立于庭院中，望着北方长白山的方向，一站便是整夜，任凭夜露沾湿衣袍。他那张冷峻的脸上，似乎又添了几道深刻的纹路，眼神空洞而疲惫。

　　第三日的深夜，许寒山再次为沈惊澜诊脉后，回到外间，对形容憔悴、胡子拉碴的萧庭筠沉声道：“准备后事吧。”

　　萧庭筠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骇人的红，厉声道：“你胡说什么！惊澜还没死！”

　　许寒山迎着他几乎要吃人的目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我不会让他死在京都。”

　　萧庭筠瞳孔骤缩：“你什么意思？”

　　“我要带他回长白山。”许寒山一字一顿道，“那里是他新生的地方，他绝不会愿意死在这座困了他一生的牢笼里。”

　　“不行！”萧庭筠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他猛地站起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挡在通往内室的门口，“我不许！谁也不能带他走！他哪里也不准去，只能待在我身边！”

　　“萧庭筠！”许寒山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与痛楚，“你还要困他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他！他这副样子，还能经得起这京都的污浊之气吗？！长白山才是他的归处！”

　　“他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萧庭筠双目赤红，几乎失去了理智，“我绝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绝不！”

　　“冥顽不灵！”许寒山怒斥一声，周身内力激荡，衣袍无风自动。他一步踏前，竟是要强行闯入内室。

　　萧庭筠岂容他靠近，当即运起内力，一掌拍出！他虽久疏战阵，但一身武功根基犹在，盛怒之下，掌风凌厉霸道。

　　许寒山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并指如剑，直点萧庭筠手腕要穴。他武功路数诡异精妙，更兼内力清冽深厚，虽不擅正面搏杀，但招式狠辣，专攻要害。

　　刹那间，两人便在这紫宸殿外间动起手来。拳脚相交，内力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桌椅摆设被凌厉的气劲震得四分五裂，碎片四溅。两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此刻又都心绪激荡，出手毫不容情，招招凶险。

　　韩冲与几名侍卫闻声赶来，见此情景，皆是大惊失色，却无人敢上前劝阻。一边是皇帝，一边是沈公子的先生，皆是他们无法干涉的存在。

　　这场争斗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终究是许寒山顾忌着内室昏迷的沈惊澜，不敢全力施为，被萧庭筠一掌逼退数步，气血一阵翻涌。

　　萧庭筠也并未追击，他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许寒山，眼中是疯狂与执拗：“谁也别想带走他！”

　　许寒山抹去嘴角一丝血渍，眼神冰冷如刀：“你会后悔的，萧庭筠。”

　　两人就此僵持不下。一个执意要带人走，一个死也不肯放。紫宸殿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而内室榻上，沈惊澜依旧毫无知觉地沉睡着，对殿外因他而起的这场激烈冲突，一无所知。只有花生，警惕地竖起耳朵，不安地看着殿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