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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终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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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夜,是能将人魂魄冻结的严寒。宫殿内,炭盆的火光顽强地跳跃着,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名为绝望的冰冷。
萧庭筠跪在榻前,紧紧握着沈惊澜一只手,那手冰得没有一丝活气,仿佛握住了一块寒玉。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灰败沉寂的容颜,眼睛干涩刺痛,流不出泪,也移不开目光。仿佛只要他这样看着,守着,死神便会心生怜悯,绕道而行。
许寒山盘坐在殿内阴影里,如同入定的老僧,气息几近于无。只有偶尔抬起眼,望向榻上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才会掠过一丝沉重如山的痛楚。花生蜷在沈惊澜枕边,将自己团成一个毛球,试图用微弱的体温温暖主人冰凉的脸颊,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榻上的人,那早已微弱得近乎消失的呼吸,忽然极其轻微地紊乱了一下。
萧庭筠和许寒山几乎同时察觉,猛地看了过去。
沈惊澜那紧闭的眼睫,再次颤动起来,比上一次更加明显。他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魂魄里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地,掀开了眼帘。
这一次,他眸中的灰翳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底下那片熟悉的、沉寂如水的墨色,只是那墨色如今浅淡了许多,像是被水洗过,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虚无。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涣散着,然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聚焦到了近在咫尺的萧庭筠脸上。
萧庭筠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惊澜的嘴唇动了动,如同枯萎的花瓣试图舒展。萧庭筠立刻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屏住了呼吸。
“……庭……筠……”气若游丝的声音,却清晰地钻入耳膜。
“我在!惊澜,我在!”萧庭筠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惊澜的目光在他憔悴不堪、布满冻疮与泪痕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歉意。他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在用尽最后的气力确认他的存在。
然后,他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枕边那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上。
花生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注视,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湿漉漉的,轻轻“咪呜”了一声,用小脑袋蹭了蹭沈惊澜的脸颊。
沈惊澜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安抚的弧度。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抬起去抚摸它,却终究没能提起一丝力气。
“……花生……”他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带着未尽的爱怜与嘱托。
花生似乎听懂了,不再呜咽,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用温暖的皮毛贴着他冰凉的脸。
最后,沈惊澜的目光,越过了萧庭筠的肩膀,望向了屋角阴影里的许寒山。
许寒山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静静地望着他。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已诉尽千言万语。有感激,有不舍,有传承,更有一种超越生死的、无声的告别。
沈惊澜看着他,眸中那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他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对着许寒山的方向,微微颔首。
许寒山僵硬地站在那里,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究,也只是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做完这一切,沈惊澜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所有。他重新将目光转回萧庭筠脸上,那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他用尽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吐出几个破碎的字:“……别……哭……”
“……好好……活着……我会……化作……游鱼……飞……鸟……还有山风……陪在……你的……身旁……”
话音未落,那勉强支撑着眼帘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消失了。他缓缓地、无比安宁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一滴冰凉的泪,悄然滑落,瞬间没入鬓角,再无痕迹。
他胸口的最后一丝起伏,也彻底停止了。
宫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炭火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噼啪”,熄灭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
萧庭筠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握着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温度,变得僵硬冰冷。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痛哭,没有呼喊,只是那样僵持着,仿佛灵魂也随之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许寒山站在阴影里,看着榻上那道再无生息的身影,又看了看如同失去魂魄的萧庭筠,那张冷硬了半辈子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死寂的漠然。只是那漠然之下,是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悲恸。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墙壁,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下去。
花生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用爪子轻轻扒拉着沈惊澜冰冷的脸,见他毫无反应,又焦急地“喵喵”叫了几声,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石屋里显得格外凄楚。它围着主人转了几圈,最终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叫唤,只是默默地将脑袋埋进前爪里,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时间,在这极致的悲痛与寂静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宫殿破败的窗棂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天幕,边缘开始渗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
长白山的黎明,即将到来。
那缕微光,如同利剑,刺破了屋内的黑暗,也刺穿了萧庭筠凝固的躯壳。
他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无比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怀中那张苍白、安静、再无生气的脸。
“惊澜?”他试探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惊澜……”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带上了惶恐的颤抖。
依旧没有回应。
巨大的、迟来的认知,如同雪崩般轰然砸下,将他彻底淹没。
萧庭筠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却又在下一刻爆发出可怕的力量,死死地将沈惊澜冰冷僵硬的身体箍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再不分离!
“惊澜!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答应过要陪着我的!你怎么能……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沈惊澜冰冷的脸颊、脖颈,却再也无法温暖他分毫。
他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哀嚎,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撞击着冰冷的宫墙,显得如此无助而悲凉。
许寒山依旧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回头。他听着身后那帝王崩溃的痛哭,听着那锥心刺骨的绝望,只是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封存在那副冷硬的外壳之下。
花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悲号吓得缩了缩脖子,但它没有逃走,只是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萧庭筠悲痛欲绝的身影,充满了茫然与哀伤。
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一点点驱散殿内的黑暗,将萧庭筠颤抖的、紧紧抱着沈惊澜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那画面,如同一幅名为“永诀”的凄美画卷,定格在这长白山巅的黎明。
萧庭筠的痛哭与嘶吼,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嗓音彻底嘶哑,力气耗尽,只剩下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依旧死死抱着沈惊澜,不肯松手,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许寒山始终沉默着,直到天光彻底大亮,金色的阳光如同利剑,穿透稀薄的云层和破败的窗棂,毫无保留地照射进这间冰冷的宫殿,将每一粒尘埃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那温暖而刺目的光芒,落在沈惊澜苍白安详的脸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冰冷得令人窒息。
许寒山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如同这长白山的万年积雪,冰冷而空洞。他走到榻边,看着紧紧相拥、却已生死永隔的两人,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石摩擦:“时辰到了。”
萧庭筠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许寒山,里面是疯狂的执拗与抗拒:“走开!谁也不准碰他!”
许寒山没有动,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那目光里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同为失去者的悲悯。“萧庭筠。这是他的意愿,也是最后的体面。”
“体面?”萧庭筠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他人都没了,还要什么体面?!我不准!他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我要带他回京!我要……”
“你带不走他。”许寒山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长白山才是他的归宿。京都的繁华,于他而言,皆是束缚与尘嚣。你难道连他最后一点清净,都要剥夺吗?”
最后那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庭筠的心上。他想起沈惊澜昏迷前那决绝的“回长白”,想起他一生都在挣脱枷锁,追求那份冰雪般的纯粹与自由。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那宁静得仿佛只是睡去的容颜,那疯狂抗拒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巨大的无力感与悲痛再次将他吞噬,他颓然地低下头,额头抵着沈惊澜冰凉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惊澜……”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
阳光静静地流淌,笼罩着他们。
良久,萧庭筠才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箍着沈惊澜的手臂。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他伸出手,颤抖着,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抚过沈惊澜冰冷的眉眼、鼻梁、嘴唇,将那容颜深深镌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背过脸去。高大的身躯在晨光中微微佝偻着,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孤寂。
许寒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沉默地走上前。他取出一块洁白的、不知何种材质的帛布,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沈惊澜的遗体仔细包裹好,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花生不安地在一旁踱步,发出细微的叫声,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主人包裹起来。
许寒山做完这一切,看向萧庭筠僵硬的背影,沉声道:“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