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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覆庭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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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冰雪尚未在萧庭筠的眉宇间完全消融,他已回到了那座象征着天下权柄的皇城。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他是在一个寂静的黄昏,如同寻常官员般,悄然自玄武门入宫,径直回到了紫宸殿。
殿内一切如旧,金碧辉煌,熏香袅袅,却空荡得令人心慌。那方偏殿依旧保留着原样,榻上锦被叠放整齐,矮几上还放着沈惊澜未曾看完的那卷书,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下一刻便会披着厚氅,从内间缓步走出。
萧庭筠站在暖阁门口,目光扫过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最终落在那空荡荡的榻上。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回声。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孤寂而料峭。
良久,他缓缓转身,对侍立在远处、不敢上前的内侍吩咐道:“收拾一下,朕……回正殿。”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让侍候多年的老内侍心头一酸,连忙躬身应下。
翌日,太极殿钟鼓齐鸣,皇帝陛下结束“静养”,恢复朝会。
御座之上,萧庭筠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遮蔽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他听着文武百官的奏报,关于漕运、关于边关、关于赋税、关于科举……他条分缕析,决策果断,言辞精准,与离京前那个励精图治的年轻帝王并无二致,甚至因眉宇间沉淀下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峻与沧桑,而更添威严。
朝臣们暗中观察,见陛下虽清减了些,但精神尚可,处理政务依旧雷厉风行。
只有侍立在御座旁的首领太监福安,偶尔会在陛下批阅奏章间隙,看到他无意识地想要侧首低语。然后,陛下会怔忪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落笔,只是那笔锋,似乎比方才更沉、更重。
恢复朝政的同时,萧庭筠对太子萧煜的教导也未曾松懈,甚至更为严格。
每日下午,只要没有紧急政务,萧煜都会准时来到御书房或是紫宸殿旁特设的书斋。萧庭筠会考校他上午由翰林学士所授的经史功课,然后亲自为他讲解帝王心术、治国方略。
萧煜已年近九岁,褪去了些许孩童的稚气,眉目间愈发沉静,那份酷似沈惊澜的专注与内敛也越发明显。他聪慧勤奋,对萧庭筠的教导总能举一反三,提出的问题也往往切中要害。
“父皇,”这日讲解《贞观政要》,论及魏征直言敢谏,萧煜忽然问道,“若臣子所言虽有理,却过于刚直,甚至……触犯天颜,为君者当如何自处?”
萧庭筠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他抬起眼,看着萧煜清澈而认真的眼眸,缓缓道:“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量。纳谏如流,非是示弱,乃是强己。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若因一时之怒,堵塞言路,非明君所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有时……失去之后,方知那些逆耳之言,何等珍贵。”
萧煜似懂非懂,但见父皇神色沉郁,便乖巧地不再多问,只是将这番话默默记在心中。
教导之余,萧庭筠也会过问萧煜的武艺骑射。他亲自看着韩冲指点萧煜基础剑术,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目光却常常透过他,看到许多年前,将军府那个清冷的少年,在月下看他初学剑招的模样。
每当此时,他便会悄然背过身去,或是借口处理政务离开,不让人看到他瞬间泛红的眼眶。
他的生活,仿佛被精准地分割成了两部分,属于帝王的责任,与属于萧庭筠的、无声的祭奠。规律得近乎刻板,将那蚀骨的思念与悲痛,死死压抑在那副威严的帝王皮囊之下。
白日的萧庭筠,是冷静、睿智、勤政的宸朝昭熹皇帝。可当夜幕降临,褪去龙袍,独处於空旷的寝殿时,那层坚硬的外壳便会悄然碎裂。
他很少能安然入睡。即便睡着,也多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有时,是年少时在将军府书斋,他与惊澜并肩读书,窗外海棠纷落,惊澜指着书上一处疑难,侧头问他,墨发扫过他的手臂,带来微痒的触感。
有时,是洞庭湖舟上,那个带着湖水清甜与少年莽撞的初吻,月光洒在惊澜微微泛红的耳廓,美得不可方物。
有时,是长白山那间破败的宫殿,惊澜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冷,无论他如何哭喊、如何用力拥抱,都留不住那逐渐消逝的温度……
最常梦见的,却是杏花坞。
那是他们第一次偷偷溜出京城去的地方。梦里没有帝王的身份,没有家国的重担,只有两个肆意欢笑的少年。漫山遍野的杏花如云似霞,他们躺在落英缤纷的草地上,分享着从府里偷带出来的梨花白,说着那些不着边际、却又真诚无比的梦想。惊澜那时话虽不多,但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不像后来,总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与冰霜。
“庭筠,你看那流云,聚了又散,多像世事无常。”梦里,惊澜望着天空,轻声说。
“管他无常不无常,”年少的他浑不在意地挥挥手,侧身支颐看着惊澜,笑容张扬,“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看尽这世间的云卷云舒。”
梦里的誓言犹在耳边,梦外却已是天人永隔。
萧庭筠常常会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枕畔一片冰凉的湿意。他坐起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殿内宫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形单影只。
他会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寒凉的夜风吹拂面颊,试图吹散那梦中的温暖与醒后的空茫。他望着北方长白山的方向,一站便是许久,直到天际泛起微光。
半年时间,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勤政、教导与无声的思念中悄然流逝。朝臣们见陛下始终兢兢业业,萧煜日渐成长,被立为太子,朝局稳固,边关安宁,便都以为陛下已彻底放下了那段不容于世的私情,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了江山社稷之中。
昭熹三年秋,在一次看似寻常的朝会上,萧庭筠在处理完所有政务后,并未立刻宣布退朝,而是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殿下垂手恭立的文武百官。
殿内一时静默,众臣皆有些不明所以。
良久,萧庭筠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太极殿:“朕,承天命御宇,已近四载。虽德薄,然夙夜忧勤,未敢懈怠。然,人终有一死,帝王亦然。朕近日思及身后之事,觉京都繁华,非朕所愿之归处。”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萧庭筠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磐石,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长白山脉,钟灵毓秀,乃天地清气所钟。朕心向往之。故,朕决意,朕之陵寝,不循旧例建于京畿,而选址于长白山脉主峰之侧,依山傍水,规模务求简朴,不劳民,不伤财。此事,着工部、钦天监即刻会同办理,勘察地形,拟定章程,报与朕知。”
旨意一下,满殿哗然!
长白山?那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历朝历代,哪位帝王陵寝不是建于京畿要地,以镇国运,便於祭祀?陛下此举,简直是闻所未闻!
文若谦立刻出列,神色激动:“陛下!万万不可!帝王陵寝,关乎国本气运,岂可远离宗庙社稷?长白山路途遥远,苦寒艰险,于礼不合,于制不符啊陛下!”
周正淳等老臣也纷纷跪谏,引经据典,陈述此举之荒谬与不祥。
然而,御座之上的萧庭筠,面色没有丝毫动摇。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下方激动劝谏的臣子,等他们声音稍歇,才淡淡开口:“朕意已决。礼法人定,岂可拘泥?朕之心安处,便是朕之归处。长白山,朕必葬于此。此事,无需再议。”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帝王的绝对权威与一种深藏于底的、不容触碰的执念。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陛下从未走出伤痛。
他将那份惊世骇俗的深情,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都藏在了这日复一日的勤政与平静之下。而这道陵寝诏书,便是他无声的宣告——生不能同衾,死亦要毗邻。哪怕他无法与沈惊澜同穴,便要将自己的身后之所,建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那长白山脉,埋葬的不是一位帝王的躯壳,而是一颗从未停止思念的、帝王的真心。
朝臣们看着御座上那神色淡漠、却眼神坚定的年轻帝王,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们明白,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昭熹年号,在史官的笔下,一页页翻过。
十年,弹指一挥间。
这十年间,宸朝在昭熹皇帝萧庭筠的治理下,吏治清明,仓廪充盈,边关稳固,百姓安居乐业,俨然一派盛世气象。新政的成果彻底显现,科举取士为寒门子弟打开了晋升之阶,江南水患得到根治,漕运畅通无阻,与西洲的盟约历久弥坚,边境互市繁华远胜从前。
太子萧煜,已长成一位十八岁的翩翩青年。他性情仁厚,勤勉好学,处事公允,深得朝臣敬重与百姓爱戴。萧庭筠对他寄予厚望,逐步将更多政务交与他处理,萧煜皆能应对得当,展现出卓越的治国潜质。
江湖之上,亦是风平浪静。江南四大世家谨守本分,与朝廷关系融洽;影楼在冷锋的统领下,亦正亦邪,却不再涉足朝堂纷争;昔日掀起腥风血雨的“青铜面具人”,早已成为传说中一个模糊而惊艳的符号。
这天下,河清海晏,江山如画。
萧庭筠兑现了他对沈惊澜的承诺,替他,也替自己,守住了这用无数牺牲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
然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开创了盛世的明君,内心深处始终留着一片无法触及的冰雪荒原。
他依旧勤于政事,悉心教导太子,只是鬓角的白发,比同龄人多了许多。他不再轻易动怒,也不再纵情欢笑,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那张日益威严、也日益沉寂的面容之下。
他终身未再立后,也未纳任何妃嫔。紫宸殿的偏殿,一直保持着沈惊澜离去时的模样,定期有人打扫,却再无旁人入住。花生在沈惊澜离去后,由许寒山养着,据说一直在天池附近徘徊,不肯离去,陪伴着它沉睡于冰湖之下的主人。
偶尔,在批阅奏章至深夜时,萧庭筠会停下笔,走到殿外,负手仰望北方星空。长白山的方向,星辰似乎格外明亮、清冷。
有时,他会独自一人,对着空无一人的偏殿,低声说上几句话,仿佛在向那个再也听不到的人,汇报这十年的山河无恙,百姓安康。
而在这片广袤的宸朝疆域之内,无论是在茶馆酒肆,还是田间地头,一个关于“沈惊澜”的传说,始终在悄然流传。
人们说他容颜绝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说他智计无双,曾以布衣之身,搅动天下风云;说他武功卓绝,青铜覆面,是神秘莫测的天下第一刺客;更说他与当今陛下有着一段超越生死、不容于世的深情……传说版本各异,细节模糊,但那个名字,连同其代表的惊艳、神秘与那段被岁月掩埋的深情,却如同长白山的雪顶,虽远在千里,却永远闪耀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与想象之中,成为这个盛世年华里,一抹最凄美、最传奇的底色。
山河无恙,故人已远。
传奇不朽,思念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