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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扬州殇 ...

  •   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自古便是繁华富庶之地,盐商聚集,漕运枢纽,市井气息浓厚,与姑苏的文雅、金陵的豪奢、杭州的清幽又自不同。

      石玄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见到沈惊澜,咧开大嘴,露出憨厚而欣喜的笑容,快步迎上:“许前辈!您可算到扬州了!走走走,我带您去吃最地道的蟹黄汤包和狮子头!”

      他热情地拉着沈惊澜,穿过熙攘的街市,直奔石家府邸。石家府邸位于旧城,占地广阔,建筑风格敦厚朴实,没有欧阳家的雅致,没有南宫家的奢华,也没有慕容家的神秘,却自有一股武将世家的刚健与威严。门前守卫皆是膀大腰圆的壮汉,目光炯炯,煞气隐隐。

      石家家主石猛,人如其名,是一位身材魁梧、声若洪钟、面色黝黑、留着虬髯的壮年汉子。他听闻儿子归来,并带来了那位传说中的“许前辈”,大步从演武场走出,身上还带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哈哈哈!这位便是许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我家这傻小子,多亏公子照顾了!”石猛抱拳行礼,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态度豪爽直接。

      沈惊澜拱手还礼:“石将军谬赞了。”

      石猛大手一挥:“什么将军不将军,我就是个粗人!先生快请进!正好今日得了些好酒,我与先生痛饮几杯!”

      石家的招待,充满了江湖草莽的豪气。宴席设在大堂,大碗酒,大块肉,没有太多繁文缛节。石猛频频劝酒,言语间对沈惊澜的武功赞不绝口,尤其感谢他指点石玄戟法。

      酒至半酣,石猛拍着胸脯道:“许公子,你救了我家小子,又肯指点他武功,便是我石猛的恩人!以后在扬州,乃至在江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背忠义之道,我石猛绝无二话!”

      他话语真诚,带着军人特有的耿直与重诺。

      沈惊澜心中微动。石猛是坚定的保皇派,忠于朝廷,这是他争取石家最大的障碍。他不能像对欧阳家那样暗示,也不能像对南宫家那样谈利,更不能像对慕容家那样摊牌。与石家交往,必须格外小心。

      他举杯敬酒,语气平和:“石将军言重了。在下与石玄小友投缘,举手之劳而已。将军忠肝义胆,保家卫国,在下亦是敬佩。”

      他刻意避开敏感话题,只谈风月武功,与石猛倒也相谈甚欢。石玄在一旁更是兴奋,觉得许前辈与父亲相处融洽,心中无比快活。

      在石家安顿下来后,沈惊澜白日里由石玄陪着游览扬州名胜,品尝淮扬美食,看似悠闲。

      这日,他借口想独自逛逛扬州市井,支开了石玄。他戴着斗笠,遮住过于惹眼的容貌,如同一个普通的游人或商贾,走进了扬州城最鱼龙混杂、消息也最为灵通的南城区域。

      他在几家茶馆、酒肆流连,看似随意品茗,实则耳听八方。他并不直接询问沈家之事,那太过引人注目。他只是旁敲侧击,打听一些京城旧闻,尤其是几年前那场牵扯到“妖星”预言的大案。

      起初,听到的多是些模糊的传言,真假难辨。直到他在一处街角,听到两个看似落魄文士模样的人,一边对弈,一边低声唏嘘。

      “……唉,说起来,当年那沈家,也是显赫一时,沈文远大人官声甚好,其夫人林氏,才貌双全,可惜了啊……”

      “……谁说不是呢?‘妖星乱紫薇’?哼,不过是欲加之罪!听闻林氏女在刑部大狱中,已被……唉,赐下鸩酒,香消玉殒了。沈太傅闻讯,悲恸欲绝,竟……竟在狱中触柱而亡,殉情而去……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满门抄斩,只剩一个据说体弱多病的小公子下落不明,恐怕也……唉,这朝廷,这世道……”

      那两人的对话声虽低,却如同惊雷霹雳,一字一句,狠狠地劈在沈惊澜的心头!

      虽然早有预料,虽然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但当这血淋淋的真相,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从旁人口中得到证实时,那巨大的、压抑了数年的悲痛、愤怒、绝望,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的青石板上,宛如点点红梅。

      他眼前一黑,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鸩酒赐死……触柱殉情……

      那温婉美丽的母亲,那儒雅正直的父亲……他们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最终却定格在那冰冷黑暗的牢狱之中,定格在那绝望而决绝的结局之上!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用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斗笠滑落在地,露出他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昳丽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只是此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败与滔天的恨意。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沈惊澜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那两人的唏嘘声、街市的喧嚣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踉踉跄跄地回到石家为他安排的客院的。只知道一踏入房门,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空,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直挺挺地向前倒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之中。

      “许前辈?!”恰好前来寻他的石玄,看到倒在地上面如金纸、唇边染血的沈惊澜,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冲上前将他抱起,触手一片冰凉。

      “爹!爹!快来人啊!许前辈他……他不好了!”

      石猛的怒吼声、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请大夫声……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沈惊澜病了。病势来得又急又凶,高烧不退,时而浑身滚烫如置身火炉,时而冰冷彻骨如坠冰窟,意识模糊,呓语不断,偶尔会无意识地喊着“父亲”、“母亲”,更多的时候,只是死死地咬着唇,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悲痛与戾气。

      石家请遍了扬州名医,汤药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效果甚微。所有人都说,这位许公子是悲痛攻心,郁结于内,引发了旧疾,乃是心病,药石之力,恐难回天。

      欧阳轩、南宫珏、慕容雨在得知消息后,也纷纷派人或亲自前来探望,见到沈惊澜那副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模样,皆是震惊不已,忧心忡忡。他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武功智计皆深不可测的许前辈,骤然病倒至此。

      唯有沈惊澜自己知道,他不仅仅是病了。他是被那迟来了数年的、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伤,彻底击垮了。他一直用复仇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不敢去想,不敢去碰触那血淋淋的伤口。而如今,伤口被彻底撕开,那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吞噬。

      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挣扎,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夜,萧庭筠说着“等我回来”;又仿佛看到了抄家那日的火光与血光,听到了母亲最后的叮咛;更看到了那黑暗牢狱中,父母决绝赴死的身影……

      他恨那昏聩的帝王!恨那构陷的奸臣!恨这无情的天道!

      这恨意,如同最烈的毒药,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也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在绝望的废墟中,重新缠绕住他即将涣散的意识。

      他不能死!他大仇未报!父母的血海深仇,沈家上下百余口的冤屈,还等着他去洗刷!他还要颠覆这该死的天下,让那些仇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一股求生的意志,伴随着滔天的恨意,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在他心底顽强地亮起。

      数日后,他的高烧终于渐渐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不堪,面色苍白得透明,但那双再次睁开的眸子里,所有的悲痛与迷茫都已散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与坚定。

      他看着床榻边守候多时、满脸担忧的石玄和闻讯赶来的欧阳轩,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无事。劳烦……诸位挂心了。”

      他知道,从鬼门关走过这一遭后,江南之行要暂告段落了。他的目光,必须重新投向那座遥远的、吞噬了他一切希望的皇城——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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