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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绪纷 ...

  •   自那日偏厅令人无措的冲突后,太傅府与将军府之间,仿佛悄然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往日里,萧庭筠几乎日日都要来太傅府造访,或是带着新得的玩意,或是分享趣闻,或是干脆赖在书斋,看沈惊澜读书作画,自己也拿本兵书在一旁翻看。那蓬勃的身影与清朗的笑语,曾是太傅府一道固定的景致。

      然而如今,这道景致骤然消失了。

      一连七八日,萧庭筠未曾露面。起初,太傅府的下人们还觉着有些诧异,私下议论几句,但见自家公子依旧每日读书、习字、照料那两只已能蹒跚学飞的雏鸟与新来的小奶猫,神色如常,便也渐渐不再提及。

      唯有近身伺候的青墨觉察到了不同。公子依旧是那个清冷如玉的公子,用膳、作息看似规律,但食量明显减了不少,往日里萧公子在时,偶尔还能劝着他多用半碗汤,如今却是动了几筷子便搁下了。看书时,那目光有时会长时间停留在同一页纸上,久久不曾翻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或是望着窗外那株梨花已谢、绿叶成荫的老树出神。那清隽的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郁色。

      这日清晨,沈惊澜的母亲,林婉如夫人,一位气质温婉、心思细腻的妇人,在沈惊澜前来请安时,忍不住关切地问道:“澜儿,近日可是身子不适?我瞧你清减了些,面色也不似往日润泽。可要请府医来诊视?”

      沈惊澜敛目垂首,语气平静无波:“劳母亲挂心,儿子无恙,只是近日天气渐热,胃口稍欠些。”

      坐在上首的太傅沈文远,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中年文士,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儿子一眼。他虽忙于朝务,对家中独子的状况却也并非毫无察觉。他深知自己这儿子看似温顺,实则极有主见,心思沉静,许多事不愿与人言说。他沉吟片刻,道:“读书虽要紧,也需顾惜自身。若觉烦闷,可邀庭筠那孩子,一同出去走走,散散心。我瞧他有些日子没来了?”

      提及萧庭筠,沈惊澜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中清亮的茶汤漾开细微的涟漪。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声音依旧清淡:“庭筠兄近日想必军务繁忙。儿子自有分寸,父亲母亲不必忧心。”

      他语气恭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林婉如还想再说什么,沈文远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问。他们这个儿子,聪慧懂事是真,但骨子里的执拗与沉静也是真,他若不愿说,谁也逼问不出。

      请安过后,沈惊澜回到自己的“静思斋”。青墨早已将书斋收拾得一丝不苟,窗明几净。那只小奶猫被安置在一个铺了软垫的精致竹篮里,放在靠近窗口的矮榻上,此刻正蜷成一团,睡得香甜。经过这些时日的精心喂养,它虽然依旧瘦小,但精神头好了许多,绒毛也变得顺滑了些,细弱的叫声也响亮了几分。

      沈惊澜走到矮榻边,俯身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小猫似乎感受到他的气息,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睁开湛蓝的、尚未完全褪去蓝膜的眼睛,冲他细声细气地“咪呜”了一声,伸出带着细小肉垫的爪子,在空中虚虚地抓挠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小猫粉嫩的鼻尖。那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安宁。

      然而,这安宁转瞬即逝。

      那日偏厅的情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萧庭筠灼热的呼吸,强势的拥抱,那双眼中翻涌的、他看不懂的激烈情绪,以及最后那令人羞赧的触感……每一个画面,每一处细节,都在他独处时不受控制地反复涌现。

      他并非对情爱之事全然无知。圣贤书中有述,市井话本有传,他博览群书,自然知晓这世间除了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外,尚有男女之情,夫妻之伦。可他从未想过,这种情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发生在自己与萧庭筠之间。

      那是错的吗?圣贤之道,人伦纲常,似乎并无此等位置的容身之处。可若那是错的,为何萧庭筠的眼神那般痛苦而真挚?为何自己的心会跳得那般失序?为何在被他紧紧抱住的那一刻,除了惊慌,心底深处竟会生出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恋?

      他试图用理性去剖析,去厘清。他将自己沉浸在书海之中,翻阅那些讲述礼仪、人伦、性理的典籍,试图从中找到答案,或是找到说服自己的依据。然而,那些冰冷的文字,在面对内心真实翻涌的情感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也试图疏远,用冷淡筑起高墙。所以他默许了萧庭筠多日的不出现,甚至隐隐希望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让时间来冲淡一切,让一切回归“常轨”。

      可是,当书斋里再也没有那个吵吵嚷嚷的身影,当午后再也没有人不由分说地拉他出去“散心”,当听到青墨无意中提起“听说萧公子前日在校场又立了头功”时,心中那尖锐的刺痛与空落感,又是从何而来?

      “喵呜——” 小猫似乎不满他的走神,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沈惊澜收回思绪,看着小猫依赖的姿态,心中一片混乱。他聪颖绝伦,能解经义疑难,能析天下大势,却唯独解不开自己心上这团乱麻。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想要像往常一样,通过写字或作画来平复心绪。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笔尖的墨汁凝聚,最终“啪”地一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浓重的黑,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他颓然搁下笔。

      逃避,似乎并不能解决问题。那日萧庭筠仓皇逃离的背影,以及这些时日他反常的沉默,都说明他同样深受困扰。他们之间,终究需要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

      只是,该如何谈?谈什么?他尚未想得十分明白。

      与太傅府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相比,将军府这几日可谓是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萧庭筠那日从太傅府仓皇逃回,如同丢了魂一般。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饭也吃得极少。往日里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少年将军,此刻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

      他的异常,自然瞒不过府中上下。将军夫人,秦玉瑶,一位性情爽利、风风火火的将门虎女,见儿子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追问了几次,萧庭筠却只是闷声道“无事”、“练武乏了”,便再无他话。

      这日,萧庭筠照常去城西校场操练。他试图用高强度的训练来麻痹自己,挥汗如雨,将所有的困惑、懊悔、羞惭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都发泄在手中的长枪与箭靶之上。

      然而,心绪不宁,便是武者大忌。

      练习骑射时,他脑海中不时闪过沈惊澜清冷的眉眼,闪过那日他惊惶无措的眼神,闪过两人身体紧贴时那令人心悸的触感……就在他引弓欲射,心神恍惚之际,座下爱驹似乎被路旁突然惊起的飞鸟扰了一下,前蹄微趔。萧庭筠心思本就不在马上,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竟被猛地甩了出去!

      “公子!”

      “小将军!”

      校场上一片惊呼。

      萧庭筠反应极快,在空中勉力调整身形,落地时用手肘和肩膀着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但依旧摔得不轻。只听“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紧接着一阵剧痛从右臂传来,让他瞬间冷汗涔涔。

      众人慌忙围上前,将他扶起。只见他右臂肘关节处已明显肿胀,活动受限,显然是脱臼了,可能还伴有骨裂。

      消息传回将军府,秦玉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派人去请了最好的大夫。萧擎岳闻讯从衙门赶回,见到儿子疼得脸色发白、却依旧紧咬牙关不肯呼痛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虎目一瞪,斥道:“混账东西!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心浮气躁,乃兵家、武者大忌!你这般心神不属,如何上阵杀敌?如何担当大任?!”

      萧庭筠低着头,任由父亲斥责,一声不吭。臂上的剧痛,远不及他心中的煎熬。

      大夫赶来,手法娴熟地为他接上了脱臼的关节,又用夹板固定,开了活血化瘀、接骨止痛的方子,嘱咐需得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不可再动武用力。

      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府可谓热闹非凡。秦玉瑶亲自盯着丫鬟给儿子煎药、喂药,变着法子炖各种补汤,恨不得他立刻痊愈。萧擎岳虽嘴上严厉,却也时常过来查看伤势,眉头紧锁。

      萧庭筠被困在房中养伤,动弹不得,更是度日如年。身体上的疼痛尚可忍受,但心中的思念与悔恨却如同野草般疯长。他无数次想起沈惊澜,想起他那日最后那句低哑的“我此刻不想见到你”,想起他背对自己的、僵直而单薄的背影。

      他后悔那日的冲动与失控,害怕因此彻底失去惊澜,害怕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他想去见惊澜,想告罪,想解释,却又鼓不起勇气。他怕看到惊澜厌恶或冷漠的眼神,那比摔断胳膊还要令他痛苦百倍。

      这种纠结、焦虑、思念混杂的情绪,让他寝食难安,脾气也变得有些急躁,对前来探视的谢长瑾等好友也爱答不理,弄得谢长瑾摸不着头脑,私下对妹妹谢灵儿嘀咕:“庭筠这小子,摔断了胳膊,怎么连性子都摔得执拗了?”

      整个将军府,都笼罩在小主人受伤及其带来的低气压之中,可谓真正的“鸡犬不宁”。

      静思斋内,时光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沈惊澜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丛日益葱茏的翠竹。微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如同絮语,更衬得书斋一片寂寥。

      青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添了新的熏香,又换了一壶热茶。他看了看公子比前几日更加清减的侧脸,以及眼下淡淡的青色,心中担忧,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道:“公子,方才听门房说,萧公子……前几日在校场不小心,摔伤了胳膊,似乎伤得不轻。”

      沈惊澜原本凝滞的身影猛地一颤,霍然转身,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何时的事?伤得如何?”

      青墨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说是前日的事,摔下马,胳膊脱臼了,还可能骨裂,大夫看了,需得静养些时日……”

      沈惊澜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受伤了?还伤得不轻?他眼前仿佛浮现出萧庭筠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忍痛的模样。那日在偏厅,他虽是那般强势无理,可此刻听到他受伤的消息,所有的气恼、羞赧、困惑,竟都被这股汹涌而至的担忧与心疼所覆盖。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时日的逃避、纠结、自我拷问,在听到他受伤消息的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无论那日之事是对是错,无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何种性质,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无法忍受萧庭筠受伤,无法忍受他痛苦。他在乎他,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圣贤书、人伦礼法,在此刻,都无法压制那颗为他而揪紧的心。

      他一直试图用理性去厘清的情感,其实早已深植心底,只是被他刻意忽略了。萧庭筠之于他,早已不是单纯的竹马挚友。他是他宁静世界里的喧嚣,是他冰冷心湖投入的阳光,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份感情,或许惊世骇俗,或许不容于世俗,但它的存在,真实而炽热,无法否认。

      想通了这一点,多日来积压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不能再逃避下去。庭筠因他而心神不宁受伤,他不能放任他独自承受这一切。他们必须谈一谈。

      “青墨,”沈惊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备车,去将军府。”

      青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公子!”

      沈惊澜走到镜前,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镜中的少年,面色虽有些苍白,眼神却清亮而决绝。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经过矮榻时,那只小奶猫似乎感应到什么,从竹篮里探出脑袋,冲他“咪咪”叫了两声。

      沈惊澜脚步微顿,回头看了那小小生灵一眼,目光柔和了一瞬。或许,有些缘分,有些情感,本就是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那便面对吧。

      马车很快备好。沈惊澜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前往将军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如同他此刻逐渐坚定起来的心跳。

      他不知道此去会面临什么,不知道庭筠会如何反应,不知道他们之间这复杂难言的情感将走向何方。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那个在他生命中占据了十六年光阴的少年,他必须迈出这一步。

      乌云终需破开,无论其后是风雨,还是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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