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1、定策惊 ...
-
太子赵弘稷为巩固权位,彰显“新政”气象,在肃清李甫党羽后不久,便以监国之名,颁布诏书,昭告天下,为前太傅沈文远一家平反。
诏书中言明,当年“妖星祸国”之说,乃钦天监正张玄素受奸臣李甫唆使,构陷忠良。沈文远公忠体国,林婉如巾帼忠烈,其满门蒙受不白之冤,实乃国之大殇。今拨乱反正,恢复沈文远太傅清誉,追封谥号“文贞”,林婉如追封“贞烈夫人”,准其尚有存世的族人承袭爵位,并于原址重修沈府,以慰忠魂。
此诏一下,朝野上下,又是一番震动。
对于那些早年与沈家交好、或心存正义的官员士人而言,此事令人唏嘘感慨,沉冤得雪,总算是天道昭昭。不少老臣忆起沈文远当年风采,以及沈家骤然倾覆的惨状,不禁老泪纵横。
而在镇国大将军府内,气氛更是复杂。
萧擎岳手持诏书抄本,立于庭院之中,仰首望天,虎目含泪,久久不语。他与沈文远乃是至交,沈家罹难,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与憾。如今老友终于得以正名,他心中巨石稍落,却更添物是人非的悲凉。
秦玉瑶亦是泪湿衣襟,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喃喃道:“文远兄,婉如,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萧庭筠站在父母身侧,心情激荡,既有为沈家欣喜,更有对那如今隐于幕后、推动这一切之人的无尽疼惜与担忧。他下意识地望向啸风苑的方向。
然而,处于风暴眼中心的沈惊澜,在听闻这个消息时,却异常平静。
他独自坐在啸风苑的水榭中,面前石桌上摊开着那份诏书的抄本。目光扫过那些溢美之词与追封殊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古物。
冤屈洗刷了,然后呢?父母不能复生,沈府那夜的血流成河不能倒流,他这残破的身躯与燃尽的寿元无法挽回。这名誉,这追封,于他而言,不过是棋局上必要的一步,是聚拢人心、占据大义的工具罢了。
心中那片由《渊渟岳峙》功法构筑的哀恸冰原,并未因这纸诏书而融化半分,反而因这迟来的“公正”更显荒凉。他轻轻将抄本合上,置于一旁,仿佛拂去一粒微尘。
是夜,啸风苑。
烛火摇曳,映照着萧擎岳、秦玉瑶、萧庭筠、沈惊澜与许寒山五人凝重的面容。文若谦亦在一旁静听。
“沈家平反,是好事,亦是信号。”萧擎岳沉声道,“太子借此收拢人心,树立威望。然,我萧家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已成众矢之的。诸位皇子忌惮,太子亦心存拉拢与控制之意。京都,已非久留之地。”
萧庭筠接口道:“父亲所言极是。北疆萧家军主力仍在,那才是我们的根基。必须设法离开京都,与大军汇合,方能掌握主动,进可攻,退可守。”
秦玉瑶担忧道:“可是,若无正当理由,擅离京都,尤其是你与筠儿,必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太子绝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
文若谦抚须沉吟:“需有一个足以令朝野信服,且非萧家不可的理由……”
一直沉默的沈惊澜,此时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冰击玉碎:“理由,可以创造。”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沈惊澜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点,落在西洲的位置:“西洲公主,阿娜尔。”
萧庭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惊澜,你的意思是……”
“阿娜尔被迫和亲,心怀怨怼,与我早有盟约,是埋在宫中最深的一颗棋子。”沈惊澜语气平稳,却吐露出石破天惊的计划,“让她秘密修书一封,送往西洲,陈说在中原所受屈辱,并‘暗示’朝廷有意对西洲用兵。然后……”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我,戴上青铜面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与其侍女‘劫走’,送回西洲。”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萧擎岳,都瞳孔微缩。秦玉瑶更是掩口低呼。文若谦抚须的手僵在半空。
“劫持和亲公主……这可是泼天大罪!”文若谦失声道,“朝廷必然震怒,出兵征讨西洲,势在必行!”
“正是要它出兵。”沈惊澜眼神锐利,“北疆与西洲接壤,熟悉西洲地形、曾与西洲交过手的,唯有萧家军。届时,太子即便千般不愿,万般忌惮,也只能派萧伯父与庭筠挂帅出征。如此,我们便可名正言顺离开京都,并顺势调动北疆萧家军主力,脱离朝廷直接掌控。”
“而实际上,”萧庭筠已然完全明白过来,接口道,“我们并非真的攻打西洲,只是借此机会,与阿娜尔里应外合,完成军队的转移与集结,将力量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西洲,亦可借此摆脱朝廷钳制,与我们结成稳固同盟。”
这计划胆大包天,近乎疯狂。一旦泄露,便是万劫不复。但细细思量,却又是目前破局,助萧家金蝉脱壳的唯一妙法。
萧擎岳沉吟良久,重重一掌拍在案上,眼中精光四射:“置之死地而后生!惊澜此计,虽险,却直指要害!可行!”
秦玉瑶虽忧心忡忡,但见丈夫与儿子皆已意动,且深知这是唯一出路,便也不再反对,只是紧紧握住了萧庭筠的手。
许寒山依旧面无表情,只淡淡看了沈惊澜一眼,道:“劫人之后,路途遥远,你的身体……”
沈惊澜平静道:“无妨,计划周详即可。”
计议已定,行动便需迅速。
翌日深夜,沈惊澜依旧是青衫便服,凭借对皇宫路径的熟悉与超凡的轻功,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西洲公主所居的蕙草宫。
阿娜尔并未安寝,似乎早有所料,正与贴身侍女阿依夏在灯下对坐。见到沈惊澜突然现身,阿娜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挥手让阿依夏去外间守着。
“许公子深夜来访,想必有要事。”阿娜尔压低声音,目光灼灼。
沈惊澜开门见山:“公主,时机已至,我等欲离开京都,需公主相助,演一场戏。”他将劫持计划简明扼要地道出。
饶是阿娜尔早有心理准备,听闻此计,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美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惊澜:“劫持我……送回西洲?引发两国战端?许公子,你……你可知此举何等疯狂?一旦败露,或是朝廷当真发重兵攻打西洲,我西洲子民岂不陷入战火?”
沈惊澜神色不变,目光坦然迎视着阿娜尔:“公主,请问留在宫中,你与西洲,可能得善终?皇帝昏聩,太子多疑,皇子争斗,无论谁最终得势,西洲这块肥肉,他们都不会放过。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唯有西洲自身强大,且与可靠的盟友联合,方能真正立足。”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计看似兵行险着,实则步步为营。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太子初掌权柄,根基未稳,能派出征讨西洲的,唯有熟悉西洲的萧家军。而萧家,不会真的攻打西洲。我们离开京都,掌控军队,与西洲结成同盟,互为犄角。届时,朝廷鞭长莫及,反而要忌惮我们三方联合之势。西洲,可获喘息之机,真正独立自主。”
阿娜尔心潮起伏,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深知沈惊澜所言非虚。留在宫中,她不过是权力博弈的棋子,随时可能被舍弃。西洲的命运,也始终捏在中原朝廷手中。沈惊澜的计划虽然疯狂,却是在死局中,为西洲,也为她自己,硬生生劈出的一条生路。
她看着沈惊澜那双深邃如渊、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想起了他过往的算无遗策,想起了他对自己承诺的“各取所需,互不相负”。这个人,拥有颠覆天下的能力与决心,或许真的可以相信。
沉默良久,阿娜尔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本宫信你!此事,我答应了!需要我如何做?”
沈惊澜见她应下,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低声道:“首先,请公主亲笔修书一封,以密语写就,诉说来京后所受冷遇、皇帝病重后宫中倾轧、以及太子可能对西洲用兵的‘猜测’,我会设法让人送回西洲,交予令尊。其次……”
他压低声音,将后续行动的细节,一一告知阿娜尔。
蕙草宫内,烛火跳动。
阿娜尔铺开一张特制的薄韧羊皮纸,取过一支小楷,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能落笔。此举关乎西洲国运与她个人生死,由不得她不慎重。
沈惊澜静立一旁,并未催促,只是默默调息,压制着因夜间活动而略有波动的心脉。
良久,阿娜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化为破釜沉舟的坚毅。她手腕悬动,笔走龙蛇,以西洲王室独有的密语,将沈惊澜要求的内容,以及她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对父王的恳求与建议,尽数书于纸上。
信中,她极力渲染了在中原宫廷受到的委屈与潜在危险,暗示朝廷对西洲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并“推测”太子监国后,为立威很可能对西洲用兵。最后,她恳请父王早做准备,并与“可信之人”结盟,共抗中原朝廷。
写罢,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巧银刀,在指尖轻轻一划,殷红的血珠渗出,她郑重地在信末按下一个血指印。
“许公子,”阿娜尔将血书吹干,折叠好,递给沈惊澜,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我西洲的命运,阿娜尔的性命,今日便托付于你了。”
沈惊澜双手接过那尚带着体温与淡淡血腥气的血书,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他将其妥善收入怀中内袋,抬眼看着阿娜尔,郑重承诺:“公主以国士待我,我必不相负。此行,定护公主周全,助西洲得享安宁。”
他没有再多言,微微颔首,身影一晃,便如青烟般消失在蕙草宫的夜色深处。
阿娜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手心冰凉,心跳如鼓。阿依夏悄声进来,担忧地看着她。
“阿依夏,”阿娜尔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一丝解脱,“我们……或许很快就能回家了。”
阿依夏眼中顿时涌出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惊澜回到啸风苑,将血书交由萧庭筠,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以最快速度送往西洲。同时,他与萧家众人,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那场即将震动天下的“劫持”大戏。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推敲,确保万无一失。
血书送出数日后,京都表面依旧维持着平反沈家后的“祥和”气氛,但暗地里,几股强大的暗流已然开始加速涌动。
萧家府邸内外,明松暗紧。萧擎岳与萧庭筠以“筹备北疆军务”、“操练新军”为名,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行装,调度部分亲信家将,做出即将远行的姿态,但又控制在不会过分引人怀疑的范围内。
沈惊澜则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调息养气,偶尔与许寒山推敲“劫持”行动的路线、时机以及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应对之策。那副久未使用的青铜面具,被他重新取出,指腹轻轻拂过冰凉的面具表面,眼神平静无波。
许寒山为他准备了数种应急丹药,并再次以金针稳固其心脉。“此行路途遥远,颠簸劳顿,你若动用真气,反噬必然加剧。”许寒山声音依旧冰冷,但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沈惊澜能感受到。
“我明白,先生。”沈惊澜淡淡道,“此乃关键一步,不容有失。些许代价,值得。”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
太子赵弘稷看着暗探送来的关于萧家近期动向的密报,眉头微蹙。萧家整理行装,操练部曲,看似是为了北疆军务,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安。萧家如今地位特殊,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传令下去,加强对镇国将军府的监视,尤其是萧擎岳与萧庭筠的动向,随时来报。”太子吩咐道。
“是,殿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京都上空凝聚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平反沈家带来的那点虚假安宁,即将被更猛烈的风暴撕碎。
沈惊澜站在啸风苑的阁楼之上,遥望着皇宫方向,那里是风暴即将起于青萍之末的地方。他的计划已然启动,如同张开的弓弦,蓄势待发。接下来,只需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便可射出那支石破天惊的一箭,将这看似稳固的棋局,彻底颠覆。
他轻轻按了按心口,那里传来熟悉的细微抽痛,但他毫不在意。目光冷冽而坚定,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场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的大戏,以及戏幕之后,通往权力与复仇终局的血色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