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终会愈合》刘开开

45、第 45 章

　　时间的流逝在病房里失去了刻度。惨白的光线不分昼夜地倾泻，仪器的嗡鸣和报警音是唯一的背景音。顾依依像一尊生了根的雕塑，守在秦漠床边，只在药物和监护数据的间隙，才靠着冰冷的墙壁短暂地闭一闭酸涩发胀的眼睛。药盒里的白色药片被精准地送服，是她对抗自身崩溃的最后防线。
　　不知是第几个黎明，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熹微晨光，混合着恒定的惨白灯光，落在秦漠苍白的脸上。那覆盖着氧气面罩的、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顾依依几乎是在瞬间就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动静！她猛地从椅子里弹起，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但她全然不顾，扑到床边，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漠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秦漠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掀动了一下。又一下。如同破茧的蝶，挣扎着要摆脱沉重的黑暗。
　　终于，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眼睛，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起初是茫然的、失焦的，瞳孔在刺目的光线下微微收缩，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劫后余生的混沌。
　　顾依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恐惧！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秦漠的视线在朦胧中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惨白的天花板和陌生的、冰冷的灯光。然后是各种悬挂的仪器、管线……最后，他迟钝的、仿佛生锈了的意识，才捕捉到床边那个模糊的、颤抖的身影。
　　是……依依？
　　他混沌的大脑无法立刻处理这个信息，只觉得那身影熟悉到令他心碎。视线艰难地移动。他看到了自己手臂上扎着的留置针，看到了胸口连接着导线的电极片……然后，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缓缓下移。
　　右腿。那条腿……被一种巨大的、白色的、坚硬的东西牢牢地包裹着，束缚着，高高地吊在半空中。像一截不属于他的、沉重的枯木。
　　“嗡——！”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蜂群，带着尖锐的刺痛瞬间涌入脑海！火车站冰冷的站台，林宇书粗暴的拖拽，身体被狠狠摔在地上的钝痛……当时右小腿砸在地面的那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不同于寻常扭伤的剧痛！
　　但紧接着，更大的屈辱和绝望淹没了他，林宇书如同拖拽垃圾般将他塞进车里，那条腿在拖行中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和车框，痛得钻心！可他被巨大的情感冲击和羞耻感裹挟着，以为那只是扭伤加重了……后来在办公室，和顾依依抢夺药盒时，她挣扎的腿狠狠撞上了他本就剧痛的残腿……那一瞬间灭顶的、几乎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痛！但那时，顾依依眼中燃烧的恨意和林宇书冰冷的注视，像两把更锋利的刀，刺穿了他所有的感官，生理的痛楚反而被那巨大的情感风暴暂时压制了……
　　再后来……被林宇书像丢垃圾一样摔进客卧冰冷的床上……黑暗中，那条腿开始疯狂地叫嚣！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一天比一天剧烈，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末梢！肿胀、灼热……可他咬着牙，蜷缩着，像一头濒死的困兽，死死地吞下所有呻吟。不吃，不喝，不动……只盼着那痛能连同他这个人，一起在黑暗里烂掉、消失……
　　直到……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滚烫的熔岩……
　　原来……是断了。在火车站和冰冷坚硬的地面接触的瞬间……就断了。而他，竟然就带着这条断了的腿，被拖拽，被摔打，被羞辱，在绝望的深渊里，独自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直到被彻底烧毁……
　　一丝极其苦涩、自嘲的弧度，艰难地爬上秦漠干裂的嘴角。他缓缓地、极其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终于完全聚焦在床边那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人身上。
　　顾依依看着他睁开眼，看着他眼中闪过的痛苦、混沌、自嘲……看着他最终将目光定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逃避，只有一种被彻底打碎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苍凉。
　　“呜……”顾依依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封锁。她猛地俯下身，双手颤抖着，想触碰他冰凉的手，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是虚虚地悬在空中。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你醒了……秦漠……你醒了……”她泣不成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她几乎语无伦次。
　　秦漠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极其微弱、含混的气音。
　　顾依依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喷薄而出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愤怒、心疼和不解！她看着他那条被高高吊起的、裹着厚重石膏的腿，想起医生冷酷的预后宣判，想起ICU门外那炼狱般的煎熬，想起他这五年来、甚至更久远的、那该死的沉默和独自背负！
　　“为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愤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疼的地方挖出来的血，“秦漠！你为什么就这么倔？！你的腿！你的腿都断了啊！就在火车站！骨头都断了！那么痛……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
　　她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砸向病床上虚弱不堪的人。她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那条被吊起的腿，指向他苍白憔悴的脸。
　　“你忍着！被林宇书拖来拽去的时候你忍着！在办公室里被我撞到的时候你忍着！一个人关在黑屋子里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还是忍着！你就这样……就这样忍着……直到把自己忍进ICU！忍到差点连命都没了！”她的眼泪汹涌得更加厉害，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嘶哑变形，“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吗？！”
　　她猛地抓住他冰凉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绝望的、想要将他从那种自毁般的沉默里拽出来的力量。
　　“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办？！”顾依依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充满了巨大的无力和心碎，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悲伤的余烬，“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秦漠……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啊……”
　　最后的质问，化作了绝望的呜咽，她将额头抵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泣不成声。
　　秦漠静静地躺着，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顾依依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那温度灼烧着他冰冷的皮肤，也仿佛灼烧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他看着床边那个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崩溃的身影，听着她那一声声泣血的质问和控诉。
　　那被高烧和剧痛暂时焚毁的记忆，连同更久远的、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独自吞咽所有苦楚的习惯——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重新变得清晰，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荒谬。
　　他干裂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辩解，想道歉，想解释……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了更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