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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庆功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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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谒病了三天,庆功宴将近了,才转好。
问花楼不敢接这项烫手山芋,早送他回柳府。
“逆子,你若是喜欢青楼那一个,赎回来作妾,我和你娘也不反对,怎么你三心二意,乱勾搭人?”
柳谒素白中衣立在窗前,捣着绿润的海棠叶玩。
柳父今日一早不知为何,到柳谒这里骂了一顿,才出门。
柳谒除正事外忽略柳父一切胡言乱语,且习以为常。
“高歌,庆功宴何时开始?”
“未时一刻。”
柳谒放过被摧残的花叶,穿上外裳。
“他们宴乐,我们也去快活,去问花楼,走。”
庆功宴,柳谒是称病不去的。
柳谒阔步往外走,没出府门便被人拦下来了。
福海甩着拂尘,领着一群宫女太监气纠纠迎上来。
“太后请公子上庆功宴,公子,请吧。”
“咳,咳。”柳谒搭着高歌的肩,拼命咳着,那架势跟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咳,公公,我病了,恐,咳难赴宴。”
“哎哟,公子怕不是得肺痨吧。”福海公公不着痕迹后退半步,捻着兰花指比划,“不要紧,公子进宫再说,走吧。”
柳谒又猛一大咳,福海和一众宫人随着他咳声吓一跳。他咳一声,众人心又颤一下,连续几次后,他才慢悠悠说:
“谒我腿软,怕难进宫,咳咳……”柳谒咳得满面通红,腰细衣薄,风一吹便飘走一般。他偷瞄福海,隐秘地勾唇笑。
都这样了,总不能让他进宫了吧。
“哎哟,公子咳得我心突突地跳。”福海拍着胸脯说,谁知他手一挥,身后小太监抬着个箪床上前。
“那请柳公子上床去吧。”
“不用了!”柳谒一秒站直。
庆功宴办在绮绣园。
阴春天气,紫檀沉黑厚重,并列森然。
柳谒本想不动声色在后席坐下。
太后高居上位,不轻不重叫了声:“敛青,来哀家旁坐。”
众人看向柳谒。
排席有序又随意,如博山炉复杂的镂空图纹,一举一动匿于暗格。
柳谒行过去,一阵桃花糜烂的宫酿甜香气飘过,他掩袖低声咳了一下,攸然对上一双浑浊阴郁的眼。
方密脸上皱褶堆起,朝他笑了一下。
柳谒点头回礼,快步掠过。
永平帝开始举酒,说些与世太平类的话。
座下臣子一齐举杯恭听,话毕同饮。
柳谒浅饮一口,放下时对上一个目光。
段云巫依旧一袭白衣,虽是功臣,不露喜色,淡淡坐在那处,略侧头看他。
柳谒礼貌性点头,便低头斟茶。
礼节和眼神都很疏离。
段云巫也垂眸,不带感情看向桌上摆放的花花绿绿的糕点,其中有印花的绿豆糕,他指节微曲,抬起又放下。
永平帝突然出声:
“段侯此次查办万家叛国案有功,朕欲任他刑部侍郎一职,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方密出席,双手垂拱,“臣以为段侯有功在身,可犒奖重礼,刑部侍郎任务重大,而段侯资历尚浅,难担此位。”
“臣附议。”方密身后排了一队官员,齐声应和。
刑部尚书不久前辞官归乡,刑部现是保守党周炎的一言堂,把段云巫调过去等于撬开一道缝。
难呀。柳谒饮一口热茶,压下桂花糕的甜腻,双眼舒服地眯起,看一群弯腰抗议的大臣。
皇帝被驳回,脸色不佳,扫视那一群官员。
“段侯此次办案,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人才难得,有位该让。”
方密等人齐压压喊,恍若未闻。
“请陛下三思。”
皇帝缩在宽大的皇袍下的手捏紧了金杯,侧身询问:
“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端庄肃然,淡淡看一眼皇帝,永平帝木杆似的身子动了一动。太后眉峰稍抬:
“春朝宜封贤,哀家也举一人,敛青少年聪慧,任为司业,如何?”国子监学子多拥护新帝,苏祭酒是主战党的人,太后也想撕开口子。
方密率先赞同,席上附和声成片。皇帝皱眉。
柳谒出席一跪,诚惶诚恐:
“太后,谒未加冠,不可出任。”
太后瞥他一眼:“古来少年入仕者多,不论年纪。”
柳谒再拜低头:
“谒才疏学浅,不可担此重任。”
太后语气平直,听不出喜怒:“敛青学识渊博,过谦了。”
柳谒仍跪着,腰弯得深。
身后数道目光聚在他伏下的背上。
君主不可三驳。
柳谒贴着大理岩的手心出了些汗,一时气氛僵住。
太后垂看地下伏跪的人,语音微沉:
“那就……”
无意间,
“铛啷”一声,宽白衣袖扫掉一只茶碗。段云巫出席跪在柳谒身旁,声音平淡:
“圣前失仪,臣请罪。”
这一变故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任窥江出席进言:
“陛下,今日庆功宴原为段侯庆功,旁枝末节便不予计较了吧。”
永平帝眉间一松:
“不错,诸卿暂且回席,非庆功之事延后再议。敛青、段侯,起来吧。”
柳谒抬头,太后额心翠珠不动,略带皱纹的眼垂看着他。脚边一片绣竹青袂扫过铺开的素纹白锦,一触即分。
段云巫在他身后,也慢慢起身回席。
一列列绿裙宫女捧着菜肴低眉恭敬地放置案几。
本是杯觥交错、畅饮欢谈的时候,宴会上各位官员却沉闷少言。
琴瑟低低鸣弹,挑动在座的神经。于无声的暗涌中,仿佛酝酿一道风潮,所有人都屏息静候。
净手后残留的百合香沾染酒香。柳谒低头支着桌子,看台下桌案栉比鳞次。
“陛下,”任窥江遥举酒杯,“臣守淮边数年,一直未有机会领略我朝文采,不如让人在此比试文事,令臣一睹为快。”
“哒。”柳谒放下酒杯,目光从席尾跃跃欲试的世家子弟掠过,落到段云巫身上。原来如此。
永平帝凹陷的脸浮着一缕笑:
“好,让段侯爷起个头,谁愿与段侯比试?”
席后末尾出席数个世家贵子:“陛下,臣愿。”
太后蓦地出声,“让敛青去。”
“太后——”方密按住欲反驳的江尚书,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段云巫偏头,清浅的眸子映着台上人略显茫然的样子。
众皆知柳谒纨绔,太后此举意喻何为?
柳谒与段云巫在中间小几,隔案迎面对坐。
“比什么?”在众人注视下,柳谒略整衣袂,轻挑地看向段云巫。
“诤议。”逆着光,段云巫眼神晦暗。
净议,自周朝传下的传统议谈,不论身份礼制,对某事深刻说论。
柳谒玩弄风花雪月,哪里懂这些?
“以文博士前阵辞官归乡为题,柳公子先请。”柳谒无意识攥紧茶杯:“文偃于先帝崩后,今上即位时辞官归乡。他桃李满门,学识渊博,任国子监三十五年,是受人尊崇的文学大宗。此次辞乡,未述缘由,世人以文博士感念君恩、哀悼先帝、守节忠臣为由,称其大义。我以为——虽有文人风骨,但新帝即位,气象更新,更应以文兴为重,继任辞乡虽是守其小节,失之大义……”
“你可曾读过文博士的《致天下学子书》?”段云巫问。
“我近日研究新曲,无闲读。”柳谒挑眉……
席上一阵嗤笑声,国子监的人不屑嘲笑。文博士《致天下学子书》天下闻名,柳谒这种纨绔竟直言作曲不读文,有失风骨,不知廉耻。
在旁的王侍中恨不能冲上去将柳谒拎回来,别再丢人现眼了。
段云巫眉心微蹙。
柳谒置若未闻。
其实早在之前,他和段云巫便论过此事。
晓青亭,白雪覆盖,四处明亮,柳谒站在亭中,满怀愤慨,少年音色清越,声扬飞雪:
“世人皆以为文博士因守义而离京,殊不知是京尘脏垢,污了老先生的师道。《致天下学子书》字字珠玑,文先生以天下学道为己任,一视同仁诸学子,对寒门学子亦看重,欲栽梁朝繁盛学林,一洗耻辱。可国子监以官室显贵之子居多,寒门学子遭排挤、斯辱。入仕之途为察举官把守,寒门学子为官不足一成,而为官者有七成拜在大官门下,谄媚求官,丧耻失义。国子监贵子更以先帝崩为由,挤压寒门学子……”
段云巫声音不重却饱含激愤,字字坚定。
亭中清樾的少年声音与阴春天光下深沉的声音重合,然后渐消失,余下段云巫稍带清淩的尾调。
“”文先生不堪其嚣张,不欲为此等人之师。辞官归乡,为师者无奈之举,辛酸至极。”
满座哗然,方密等人面色生变。
柳谒望着段云巫那双眼,有一瞬间像飘进雪一般润红,眨眼又一切如常。
段云巫声音微顿,继续道:
“柳公子若做司业,不学文先生的文章师道,却难道教你那些艳词绮曲?”
柳谒抱臂冷笑,姿态轻狂:
“那又如何?”
国子监的人拍案而起:“竖子口出妄言!”
柳谒的肤浅言论为人不齿,引起一阵骚乱。
“陛下!”段云巫掀袍一跪,掷地有声:
“察举制荼害我梁朝吏治已久,为世家大族把控。臣今请陛下改制立试,绝柳谒此类轻浮者仕官之道,还我朝清明。”
“陛下!”一群五六十的老臣一溜半跪出来,“绝不可改察举,这是梁朝官治根本,动摇则不堪设想。”
段云巫冷然反问:
“莫非诸位大臣是觉得柳公子可担大任,抑或诸位亦同此类?”
“竖子狂妄!”其中一个大臣忍不住出口呵斥。
段云巫此举是明面上与太后保守党杠上了,奈何因柳谒,他们理亏在先,气势低人一等。
众人与段僵持在地,等待皇帝下令。
半响,永平帝在瞩目下开口:
“改制过重,但段侯所言在理。那就令段侯任新增中正官,规肃正风气,提拔人才,另任刑部侍郎。”
永平帝宣诏后,周侍郎却上前跪下。
“陛下,臣检举段侯祸藏罪犯万遥岑,不可任为侍郎。”
局势骤转,保守党声讨力伐:
“段侯自身不洁,如何做官!”
“尔污我臣节,今反是蚁虫。”
保守党老臣们声声逼问,段云巫却淡然处之:
“周侍郎,从何得来?”
“万家女不见踪影,而万归鸿曾言其有证据,段侯呈证却未报万家女,所欲为何?”周炎直述。
“不错,万家女持有证据,但她因万归鸿逼迫不得已,后主动呈证,自愧其罪自杀身亡,其侍女为她料理后事。周侍郎可去查。”段云巫话锋一转:
“但臣告周侍郎对犯人使用严刑,有逼押假供之嫌。”
周炎惊骇看向段云巫,对上他冷厉的神情。
“陛下!”周炎膝行几步,“段侯诬蔑臣,臣审之前,是段侯将万归鸿动严刑,令其半死不活。”
“周大人,”段云巫轻飘飘三言两语反问,“既如此,周大人为何不报?我又有何动机如此做呢?”
让万归鸿开不了口对保守党有利,司马之心昭然若揭。无论怎样,周炎都不可能指说怕皇帝授段侯旨意,让万归鸿污蔑保守党,也就反告不了段云巫。
周炎心头一冷,中了段云巫的计了。他不该说万归鸿有伤,如今是有口难辩。
“段侯并无证据。”周炎只能如此说。
“可不免周侍郎有此嫌疑。”段云巫淡然反问。
席上争论不休。
“够了。”一直沉默的太后蓦地出声。
众人一下止住声音。
“皇帝如何定论,也该散宴了.”
众人跪在圣前聆听旨意,行退宴之礼。
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意。
“封任将军为卫国大将军,黄金百两,宝剑一对。段侯任为刑部侍郎,中正官,白银千两,玉瓶一对。柳谒任国子监司业。刑部周侍郎停职三月审查,钦此——”
大臣神色各异。
天光微暗,伏跪的柳谒,微抬高头,顺着段云巫白色的袍衣,只看到一抹明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