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特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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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蝉鸣把八月的尾巴拖得又热又长。
温知顺蹲在小卖部门口的梧桐树下，影子被正午的太阳压成薄薄一片，黏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他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五角纸币，指腹把边缘磨得起了毛，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死死盯着玻璃柜最底层——那里躺着一包橘子味硬糖，糖纸是透亮的橙黄色，印着歪歪扭扭的卡通橘子小人，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极了陆星予笑起来时的样子。
昨天放学突降暴雨，同学们挤在教室门口等雨停，温知顺缩在最后一排，看见陆星予把一张橘子糖纸折成小船，轻轻放在窗台上积起的雨水里。
糖纸船在水波里晃晃悠悠，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整艘“船”都在发光，连带着陆星予垂着眼的侧脸，都像是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一刻，温知顺突然觉得，夏天好像就该是橘子味的。
“要哪种？磨磨蹭蹭的！”老板娘的蒲扇“啪嗒”一声拍在柜台上，惊飞了停在枝桠上的麻雀。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又闷又沉，温知顺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纸币差点飘走。
“就…就那个橘子的。”他把钱递过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脸颊却比糖纸还要烫。
老板娘“哼”了一声，从柜子里夹出那包糖，“撕拉”扯开塑料袋，随手丢在柜面上。温知顺慌忙接住，指尖触到糖纸的瞬间，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橙黄色的糖纸摸起来是滑溜溜的，像蝉翼，又像陆星予校服袖口的布料。
他没敢当场拆开，而是把糖揣进裤兜，一路攥着往家走。裤兜浅，糖纸的一角总往外翘，他走两步就得伸手按一下，活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麻雀。
（二）
路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时，身后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清脆得像冰块撞在玻璃杯上。
温知顺猛地回头，看见陆星予正单脚撑着自行车，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额前的碎发沾着细密的汗珠。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拖到温知顺脚边，像条毛茸茸的尾巴。
“温知顺？”陆星予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像冰镇汽水开瓶时的“呲啦”声，“蹲这儿干嘛呢？”
温知顺的脸“腾”地红了，下意识把揣糖的裤兜往后缩了缩。他想说“没干嘛”，却看见陆星予的目光落在他攥着裤兜的手上——原来刚才跑得太急，糖纸的一角从裤兜里露了出来，橙黄色在灰扑扑的巷子里格外显眼，像块被阳光晒化的黄油。
“藏什么好东西呢？”陆星予挑眉，脚下一蹬自行车，滑到他面前。车轮碾过地上的光斑，投下的影子轻轻扫过温知顺的鞋尖。
“没…没什么…”温知顺把糖纸往兜里塞得更紧，手指却被糖纸边缘割得有点疼。他低着头，能看见陆星予自行车的辐条在转，一圈圈把阳光绞成金链。
陆星予却突然弯腰，指尖快得像闪电，轻轻一勾——那张橘子糖纸就从他兜里“飞”了出来，飘落在陆星予的掌心。
温知顺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
阳光正好照在糖纸上，卡通橘子小人的脸被照得透亮，连印歪的嘴角都显得格外生动。陆星予捏着糖纸转了转，突然“噗嗤”笑出了声：“你也喜欢这个？我昨天折了只船，结果被雨冲走了。”
他的笑声混着蝉鸣，像往温知顺耳朵里撒了把橘子味的跳跳糖。温知顺的耳朵尖开始发烫，他盯着陆星予的手——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捏着糖纸的样子，比课本上的插画还要好看。
“这个…给你。”陆星予突然把糖纸叠成了只小小的千纸鹤，翅膀折得尖尖的，眼睛用指甲盖轻轻压出两个小黑点。他把纸鹤塞进温知顺的校服口袋里，指尖不经意擦过温知顺的手腕，像有电流“嗖”地窜过。
“走了！”陆星予跨上自行车，脚一蹬，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掀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开学见！”
温知顺站在原地，看着陆星予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攥着那只橘子味的千纸鹤。糖纸上似乎还沾着陆星予指尖的温度，甜丝丝的，连空气里都飘着橘子糖的香气。
（三）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温知顺的家在老居民楼的顶层，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泡忽明忽暗，墙壁上糊着层层叠叠的小广告，被梅雨泡得卷了边。他掏出钥匙开门，铁皮门“吱呀”一声惨叫，惊得楼道里的感应灯闪烁了两下。
“回来了？”客厅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带着炒菜的油烟味。
“嗯。”温知顺应了一声，把书包甩在沙发上，捏着口袋里的纸鹤就往房间跑。
他的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占了大半空间，书桌上堆着高一的课本，台灯罩上蒙着层灰。温知顺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千纸鹤。
纸鹤的翅膀被他攥得有点皱，橙黄色的糖纸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他把纸鹤摊在手心，对着台灯左看右看，突然想起陆星予刚才的动作——手指灵活地翻折，糖纸在他掌心像活过来一样。
温知顺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把纸鹤拆开，想重新叠一遍。可糖纸太滑，刚折到翅膀就“啪嗒”散了架，边角还被他撕出个小口子。
“该死。”他小声骂了句，把破了角的糖纸捏在手里，鼻尖突然有点酸。
他知道自己总是这样——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小学时学折纸青蛙，别人的青蛙能跳半米远，他的只会趴在桌上打滚；初中参加手工课，别人用彩纸折玫瑰，他折出来的像朵被踩过的喇叭花。
“温知顺！吃饭了！”妈妈在客厅喊。
“知道了！”他慌忙把糖纸夹进旧课本《背影》那一页，那里印着“父亲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
可温知顺觉得，他好像找到了比背影更亮的东西——比如此刻躺在书页里的橙黄色，比如少年骑着自行车远去时，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四）
晚饭是番茄炒蛋和凉拌黄瓜，妈妈一边给他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开学的事：“下学期就是高二了，可得好好学，你看隔壁老王家的儿子……”
温知顺扒拉着米饭，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却飘回了那张糖纸上。他想起陆星予的白衬衫，想起他说话时带笑的眼睛，想起他把纸鹤塞进自己口袋时，指尖的温度。
“发什么呆呢？”妈妈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快吃，菜都要凉了。”
“哦。”温知顺低下头，扒了一大口饭，嘴里却没什么味道。他突然有点后悔——刚才怎么没跟陆星予说声“谢谢”？也没问他暑假作业写完了没？更没说……自己其实每天都在看他打球。
吃完饭，温知顺躲回房间，把语文课本摊在桌上。台灯的光洒在《背影》那一页，橙黄色的糖纸被照得透亮，连带着周围的文字都染上了点甜味。
他把糖纸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平铺在桌面上，用字典压着边角。糖纸的左上角被撕破了一点，像个小小的月牙。温知顺找出透明胶带，剪了一小段，轻轻粘在破口处。胶带在光线下泛着白，有点丑，但至少糖纸不会再破了。
他盯着糖纸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远处传来夜市收摊的叫卖声，夹杂着啤酒瓶碰撞的脆响。温知顺突然想起，明天就要开学了。
高二（6）班的教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陆星予的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而他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中间隔着整整四个小组，像隔着一条银河。
温知顺把糖纸重新夹回课本，手指在纸鹤的翅膀上轻轻摸了摸。
也许……明天可以假装路过他的座位？或者问他数学题？又或者……干脆把糖纸还给他？
他越想越乱，心脏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蹦来蹦去。最后，他把课本合上，放在枕头边，关了灯。
黑暗中，他能闻到枕头套上淡淡的洗衣粉味，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小鼓。
（五）
开学那天，温知顺起得格外早。
他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看的一件T恤——蓝色的，胸前印着只卡通猫，是去年生日时姑姑送的。他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三遍，又用湿毛巾擦了擦鞋上的灰，直到妈妈在客厅喊“再不走要迟到了”，才背上书包冲出家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凉，梧桐叶上的水珠“滴答”落在他的肩膀上。巷口的早餐摊冒着热气，油条在油锅里“滋啦”作响，豆浆的香味飘得老远。
温知顺买了两个肉包，一边啃一边往学校走。走到校门口时，他看见陆星予正站在公告栏前看分班表，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那是去年运动会跑接力赛时摔的。
温知顺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脚步顿在原地。
他看见陆星予看完分班表，转过身，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找什么。温知顺慌忙低下头，假装系鞋带，心脏却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温知顺？”
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清亮，带着点熟悉的笑意。
温知顺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陆星予就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瓶冰红茶，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你也在六班？”陆星予晃了晃手里的分班表，“刚才看你站这儿不动，还以为你迷路了。”
温知顺的脸瞬间烧起来，连耳朵尖都红透了。他想说“我没迷路”，却看见陆星予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语文课本上——封面被他攥得有点皱，夹着糖纸的那一页微微鼓起来，像个小小的秘密。
“你也喜欢《背影》？”陆星予笑着指了指他的课本，“我觉得朱自清写得太煽情了，还是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意思。”
温知顺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喜欢《背影》，是喜欢夹在里面的糖纸”，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还行。”
“走了，上课要迟到了。”陆星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教学楼走。
温知顺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白衬衫的背影，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好。
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声像潮水般涌来。陆星予的座位果然在靠窗的第三排，温知顺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橘子糖纸取出来。
糖纸被压得平平整整，在光线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温知顺把它夹在数学课本的夹页里，那里刚好有一道他不会做的函数题——也许下次，可以拿着课本去找陆星予问问题？
他正想着，突然听见前排传来一阵哄笑。陆星予被几个男生围在中间，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前仰后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温知顺看着他的笑脸，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还没结束。
至少，橘子味的糖纸还在，而那个把糖纸折成千纸鹤的少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