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绝云天：武林水篇》宫小玲

8、EP 少年

　　昪天倚在拾梦阁顶的一角飞檐上，凌空而坐。清冷的月色飘过她的眼角眉梢。她一手握着乾坤钺，另只手则拿着一柄折扇，口中幽幽地吟道：

　　“昨夜圆非今夜圆，

　　却疑圆处减婵娟，

　　一年十二度圆缺，

　　能得几多时少年。”

　　……

　　“此诗源自何处？”

　　昪天循声而望，见一袭紫衣翻飞御风飘然而至，她唇角微微勾起，“天宝殿内此刻已经聚集了众多天人，等待天界一年一度的宴席开宴。天尊大人你，不去赴宴？

　　“你又为何不去赴宴，而躲在此处？”天尊悬身凌空于拾梦阁顶，温声向她问道。

　　“我？”昪天仰首望向他，回道：“我或许同你一样，也已厌倦了齁喉腻心的琼浆玉液。我又或许，只是在等你前来。”

　　“为何等我？”

　　“天尊大人，你既已驾临拾梦阁，你于此处问诗从何来、问我为何在......这岂不是——下界中人常道的，‘明知故问’？”

　　天尊微微一顿，“那诗，是从拾梦阁内所藏的下界禁书而来？”

　　“天尊大人又是从何时起，对这拾梦阁内所禁，变得如此感兴趣的？我猜应是从九日前，你将跌落天门的芳袭大人寻了回来，便开始的吧……”

　　见天尊默而不语，昪天冷笑一声，又道：“我读下界禁书，也是芳袭大人她同你说的？”

　　天尊轻拂衣袖，凌空几步踏上拾梦阁顶另一角的反宇飞檐。他温声启问道：“你当真私阅禁书？”

　　昪天转过头回望他：“是。又如何？天尊大人你，在下界私阅过的，又何止是书？”

　　天尊怔然，开口道：“昪天妹妹......”

　　“你我之间，疏远久矣，早非从前。绛云——哥哥。”昪天冷言道，“我也有些懒得同你虚言兜转，无趣得很。芳袭，就在我脚下这拾梦阁中。你从下界将她寻回之后，你对她所问、所言，她也都同我说了。我一切尽知。”

　　天尊绛云不禁神思一凝。

　　“嗯？你难道不信？”昪天挑唇一笑，忽地将手中所握的折扇一掷而出，“‘武林水’？‘天风山’？‘茅草屋’？......”

　　绛云抬袖一引，将折扇接在手中，他将折扇展开——一条金鳞紫鲤于墨黑的扇面上乍然而现。而扇面上金鳞紫鲤的下方，赫然印盖着画下这“高飞之鱼”的，那少年的名字......

　　“我不是同你说笑，你真的不必去给那离了丝的红鳞纸鹞收残骸。‘高飞之鱼’，并非是什么珍奇稀罕之物，我画多少个都行。你看，我便再令一条金鳞紫鲤在这黑纸扇上跃龙门。诶，你可知，这桑皮扇子倒是金贵的很，要经八十六道工序而制......”

　　他作这画时所说的话，犹回耳旁，绛云手指轻抚扇面上印盖的三字，“任、七、绝”......

　　“此画，确为界下武林水畔天风山顶，居茅草屋的少年所作。你从何处得来？”

　　“哦？”昪天眉梢一动，“你叫他——少年？有趣！那位将你流光链系于发上的茅草屋主？我昨日观其容貌，他怎会是个少年？他在下界的年岁，似与天界的绛云哥哥你，相若。”

　　“茅草屋主？”绛云语声一滞，“你，见过他们？你私自下界？”

　　“是！又如何？谁又能奈我何！你，奈我何？”昪天“咯咯”笑道：“绛云哥哥，天尊大人，你难道要效仿老天尊，将我也禁在拾梦阁中？”

　　“为何？”绛云飞身跃起，降至昪天面前，他脚踏虚空，却言之凿凿道：“你我确实久疏往来，不复从前。但我曾以母亲、师尊之名立誓起愿——护持天人，天人永不再失足天门。我也承诺过父尊——守御天界，天人亦不得擅自下界。父尊曾言，‘天人居于天界。此为天道。’”

　　“天道？”昪天嗤道，“老天尊口中这天道若在，那你的母亲、我的母亲、老天尊他自己，如今都何在？他们几时顾过、怜过你、我？他们对你、我的承诺又何在？你若笃信不疑这天道在，自你回来之后，又为何每日于天门开启时踯躅徘徊？无趣！你满口胡言，无趣至极！！”

　　绛云静默了半晌，“那日我见芳袭跌落，情急之下方才跟下天门，于下界寻她。我虽将她寻回，她似有隐情却不愿同我多言。而我于下界......也有事未尽。下界诸事纷繁，我尚未理清。我......需等父尊回来，一一禀明、问清，到时再请他允我下界，将诸事理妥......”

　　昪天不禁仰首狂笑道：“我问你，老天尊不知去向，已有多久了？他若永不返回，你便等到天荒不成？”

　　绛云眸色一黯，“不过......六、七载，父尊他岂会永不复返？”

　　“六、七载？”昪天似怜非怜说道：“你再等上六、七载，只怕天界的老天尊还未归来，而下界那茅草屋主，早已寿尽命殒。”

　　绛云闻言，神情错愕道：“你此话何意？”

　　“下界中人不同于你、我天人寿命无限，他们会老、会死。天尊大人不会不知吧？”

　　“我自然知道。我清楚，下界之躯有限。父尊亦曾说过。”

　　昪天饶有兴致地又道：“我再问你，你又可知，你在下界等翌日天门开启，却等了足足一年，是为何啊？我猜，这，老天尊从未和你说过吧。”

　　绛云眸光微敛。

　　“不必这样看我，绛云哥哥，”昪天“咯咯”一笑，“不止下界禁书，就连天界天书的内容，我也知晓一二。譬如，‘天界一日，界下一年......’天书中这一句，天尊大人可听得明白、听得清楚了？”

　　绛云怔然久立。

　　“你携芳袭返回天界九日。下界那茅草屋主却说，他已寻了你九年。”昪天长叹一声，“这究竟是有趣？还是无趣？？我竟也同你们一样，理不清楚了......”

　　沉默良久，绛云终于开口说道：“你方才所说，‘天界一日，界下一年’，可是真的？”

　　昪天敛了笑，从飞檐上一跃而起，手握乾坤钺落至绛云身前，“我所言非虚。我亦可以我的母亲——你的师尊永月大人之名起誓。天书记载为实。你，要如何？你继续等老天尊归来？继续守着老天尊口中的——天道？”

　　绛云神色澹然道：“父尊既为天界之尊，他所言之天道不可违。天人，应居于天界。”

　　“无趣！无......”

　　昪天字犹未尽，绛云却截断她道：“昪天妹妹，我对师尊——你的母亲，有愧。我对你......亦始终有愧。”

　　昪天一怔。

　　绛云轻叹：“不曾想这愧疚积久至今，才同你一述。”

　　“你......你又何必。你太无趣......”昪天目光中闪过一丝怅然，她想起母亲于天门前留下的话。她亦想起于界下拾梦亭中，她对那茅草屋主所言......

　　天界与界下之种种，纷如乱云，欲散还聚。昪天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思翻覆难以理清，积久至今。

　　老天尊不知去向久矣。若老天尊之子——如今的天尊对她坦诚，她是否亦能将从前母亲实为跳落而非掉落天门之事坦诚？若从此，再无人弃天界而去、弃她而去，弃他而去，那她与他二人——她与如今的天尊，从前的绛云哥哥，又是否能回到从前？

　　而母亲所留下的，刻有母亲名字“钱扇圆”的通天，对绛云哥哥和那茅草屋主——他口中的少年，又终是与否，母亲求而不得的遂愿成全？

　　昪天欲言，犹未出口，却听绛云又道：“我对父尊有愧。对天界亦有愧。若父尊归来，还请你亦代我向他一述。”

　　昪天凝眉道：“你此话是何意？”

　　绛云微微垂首，将目光落向自己的腕处，“你所阅书中是否有记载，天人之骨除有通天入髓外，与下界人之骨，无甚差别。”

　　“你究竟何……”昪天话音未落，只见流光链从绛云衣袖中疾飞而出，穿入空中。他抬手一引，光链回旋，化万千光流于四面八方一瞬缠绕他全身......

　　昪天不知，他曾为截取一段送给那少年，而将流光链缠于双腕上，试以天人骨中通天之乾坤蛮力崩断流光。随后，流光链断，他腕节俱碎，骨中通天如同被抽离逼出，通天之辉离析散尽。

　　故而，他便如同已经试演过稍顷要行之事一般，不过是从腕处推至全身罢了，行之熟矣。

　　行若旧路。

　　昪天听他念道：“......能得几多时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