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陪你成灰

3、第 3 章

　　鹤城早已全城戒严，城里到处都在熏用于消毒的草药，大股大股刺鼻的味道，把整个世界堆得满满当当。
　　医官们焦头烂额，与正在邻城某厢房的慕容俊汇报：“我们现在只能用药拖着，但救不回来，拖到后面，病人的症状还是会越来越重，最后身亡。”

　　死者无一例外，都是喉咙里凭空生出肿块，随着肿块越长越大，最终完全堵死喉管，窒息而亡。
　　并且，这种疫症传染性很强，要是找不到对症的草药，病患必死无疑。

　　闻言，慕容俊看了一眼慕容恪。
　　两人对除外伤外的医药处方一窍不通，但既然燕国境内最好的医官也束手无策，情况可想而知有多棘手。

　　“辛苦你们了。”
　　慕容恪从跪垫上起身。
　　“世子殿下知道诸位为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特意从都城带了犒赏过来。”

　　医官们听了，急忙跪成一片谢恩。慕容俊支颐，微微一笑，内心十分享受他人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的感觉。

　　“现在的死者太多了。”
　　夜里，慕容恪在邻城的厢房，翻看这两天的公文。
　　“鹤城要是一直封下去，来年我们跟扶余开战，后勤辎重都要绕远路，那可不行。”

　　慕容俊当然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慕容恪好似能读心，注视他说：“殿下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这么凶险的疫/情，最后的终结方法其实都差不多。

　　慕容俊却说：“离过年还有段时间，那就再试试吧。”
　　他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动用了自己的私人金库和世子府的精锐部曲，采购大量药材，又派遣最得力的手下深入疫区维持秩序、分发物资。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既然决定前来，总不能在城外吃喝玩乐数日，最后打一纸‘无能为力’的报告交上去。”他这么对慕容恪说。
　　慕容恪点点头：“遵命。”

　　*
　　慕容俊并未长期躲在安全的邻城，而是数次进入鹤城外围疫区，虽做足防护，但此举已极大地鼓舞了军民。
　　百姓开始传言“世子仁德”，这是他渴望的民心，也使他的心态从“被迫前来避祸”转为“能顺利解决这件事”。

　　段王后从都城寄信过来，让他不要那么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母亲的信微微驱散了他内心的疲惫，他看着纸上每一处婉转的笔锋转折，想到母亲实际上也并不轻松，指腹不断剐蹭信纸一角，直到那里变薄、破损。

　　母亲虽然贵为王后，但慕容皝不见得多么爱她，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中，两人私下的交谈不过寥寥数句，慕容皝偶尔来看一次她，也仅仅是长久的沉默。
　　不难理解，像慕容皝这样的人，婚娶往往都是政/治联姻，身边的正妻，一定不会是最喜欢的女人。
　　这很正常，对每一个家庭有点地位的男人女人来说，都是如此。

　　慕容皝最喜欢的人是兰淑仪，也就是慕容霸的生母。兰淑仪不能称为是一个喜欢耀武扬威，恃宠而骄的人，她很聪明，也懂分寸，正因如此，慕容皝才更喜欢她。
　　正因如此，对段王后来说，兰淑仪这样一个出身低微，却能获得燕王殊宠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僭越。既为正妻，既为嫡为尊，权威就是不容挑战的。旁人如此不加掩饰地散发光环以盖过她，不是僭越是什么？

　　慕容俊理解母亲常年忍受的，绵延不绝的压抑，所以在自己的婚娶大事上，情愿选择不能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提供任何帮助的可足浑琇怜。他喜欢她的美丽娇媚，喜欢她面对自己时野心勃勃又不加掩饰。他不想像慕容皝对段王后，让一个无辜的女人常年忍受夫君不爱自己的折磨，也不想像慕容皝对兰淑仪，让自己喜欢的女人俯首做低，事事都要身处夹缝看人脸色。

　　他决定跟琇怜成婚那天，慕容恪也在。他冷笑着问慕容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天真?”
　　慕容恪蹲在他身边，道：“殿下心地善良，又太重感情，如果身边空无一人，会活得很累。”

　　慕容俊对他的提醒不以为然，他早已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反正，后来慕容恪娶的正妻家室倒是不错。那一支段部把宝压在慕容恪这个女婿身上，慕容恪又把宝压在自己的身上，如此一来，自己倒也不是势单力孤。

　　现在，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来自鹤城报告，他收起信，重新打开一卷刚送来的公文。他再一次强烈地以为，自己一定要当上燕王，如此，才能让那些僭越的家伙回到本来的位置上去，让常年心情郁结的母亲高兴，让那些提前与自己站在一边的人看到，他们才不会站错队，该担心出错的另有其人。

　　“殿下，”有人在外面通传：“太守大人到了。”
　　“……”

　　*
　　可惜，城中情况并没有随着燕王世子的亲自到来而好转，甚至每况愈下，死的人越来越多。

　　铅灰色的云在天空堆积，压得慕容俊胸口又开始疼，依旧是绵延不绝的疼。

　　“殿下，我们要早做准备了。”慕容恪端着粥走进厢房：“多拖一天，鹤城的通行恢复就晚一天。现在连邻城都出现了零星的病例。再继续跟老天爷作对，可能会有麻烦。”

　　慕容恪口中的麻烦是来年对扶余的战争。比起将帅水平，兵员质量，后勤才是打仗最重要的一环。一旦身处北上交通要塞的鹤城出问题，对扶余的战事肯定只能延期。而战事延期，意味着他们只能在与强大的赵国拉锯之时，还要忍受来自北方的后患，不断扯燕国的尾巴。
　　对雄才大略的燕王慕容皝来说，此消彼长的国力消耗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就算他们一直将鹤城的事拖着，总有一天，他也会派人来催。

　　“现在放弃虽然有点为时过早，但战争总归是第一位的，必须留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城内残留的病气。”慕容恪的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找机会让城内那些不仅治不好、还会传染他人的病患全部“处理”掉。“殿下放心，只要殿下愿意，我一定处理周全，不会给燕王和您留下任何话柄。”

　　正如慕容恪所说，现在放弃，为时确实有些过早。现在房中只有他们两人，慕容俊捂了捂发疼的胸口：“假如我说不愿意呢？”
　　慕容恪面不改色：“那也没什么。我明天继续为殿下去视察城内情况就是了。”

　　慕容俊的视线在几天前、王后送来的信上停留一会。
　　“就这样吧。”他说：“当然是战事比较重要，不容有失。百姓那边，你抚恤好就行。”

　　“遵命。不过，殿下不舒服吗？”

　　比起自己，慕容俊永远更关心另外一个人：“我不要紧。慕容霸最近在干什么？”
　　“阿令过生日，他应该在忙这个。”

　　慕容俊对此不感兴趣：“你打算送他儿子什么礼物？”
　　“阿令喜欢刀，我专门找工匠给他铸了一把小刀。”

　　他想起慕容恪上次送自己儿子的东西，是一本从晋国传来的古籍孤本，世间罕有，脸上说不准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你倒是会投其所好。”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的人才值得慕容恪这么细心对待，却忘了对方是个无论对谁都滴水不漏的大殿暖炉。

　　察觉到慕容俊不悦，慕容恪跪坐到他身边，抱住他肩头，把话题扯到他的身上：“殿下呢？殿下也是做叔叔的，想送阿令什么？”

　　“你知道我不喜欢他。”慕容俊无视他的讨好：“所以，你应该帮我想好了吧？”
　　“当然。”

　　*
　　医官的药可以暂时续命，但不能根治。想要把鹤城的麻烦彻底“解决”，也很容易，那就是把那些短暂续命的草药通通去掉，就留几副不痛不痒的药材。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被不相干的人知道，并且，事前的各种煽情戏码都要表演到位，让大家相信燕王陛下和世子已经竭尽全力，依然回天乏术。

　　慕容恪在打点妥当之后，慕容俊再一次不讲道理地把他关在自己房内。每当慕容俊心情糟糕时，他就会想和慕容恪、、，即使他嘴上不肯多说一句话，【以下略】

　　慕容俊本来身体就不算太健康，连续数日脚不沾地的忙碌让他筋疲力尽，在、、、后更是如此。他抱着慕容恪，一闭上眼睛，立马进入梦乡。梦里的意识像是陷入了一片黑色的漩涡，漩涡中心，是城中无辜病患的痛哭。他忍受着胸口的疼痛，想着若是扶余来犯，届时的死亡远远不止这个数字。想着想着，意识就被漩涡完全吞没，渐渐归于一片虚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慕容恪的心腹奔来，气喘吁吁地敲门：
　　“世子殿下，四殿下，五殿下过来了！”

　　慕容俊被吵醒，脑袋像剑戟钻过一样疼。正欲发作，慕容恪的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他听见他问外面的手下：“道明过来干什么？”
　　手下回曰：“五殿下知道鹤城疫/情危重，带了很多大夫过来，想要帮忙。现在正准备带着大夫们去查看我们早上刚刚熬好、用来给病患服用的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