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陨之墟 ...
-
目之所及，皆是破碎。曾经流光溢彩、流淌着不朽金辉的三十三重天穹，此刻如同被顽童恶意撕碎的华美绸缎，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浑浊污秽的混沌魔气，如同跗骨之蛆，从裂痕中不断涌入，与残存的神力激烈碰撞、湮灭，将整个天空渲染成一片绝望而压抑的紫红色。那是神血与魔血混合后，被法则火焰灼烧出的凄厉色彩。
大地之上，昔日琼楼玉宇、瑶草琪花的盛景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是被伟力硬生生抹平的山峦，是堆积如山的、失去了光泽的神族与魔族尸骸。断裂的神兵利器斜插在焦黑冒烟的土地上，偶尔闪过一丝微光，仿佛在诉说着主人未竟的不甘与战意。空气中，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神力燃烧后特有的焦灼气息，以及魔族湮灭时散发的、能腐蚀神魂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幸存者的感官。
这里，是神魔战场的最终决之地，亦是荣耀与生命的终末坟场。
战场最中心，那道横亘万里、通往天界最后屏障——“清微天”的时空裂隙前，两道身影依旧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死死抵挡着毁灭的潮汐。
墨战，执掌天界征伐的战神之一。他身躯伟岸，原本金光熠熠的玄色神甲此刻已是千疮百孔，布满了深刻的爪痕与腐蚀的印记。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的玄色长枪“破军”依旧被他紧紧握着，枪尖滴落的，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森白的骨茬刺破了血肉，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唯有那双燃烧着金色神焰的眸子，死死锁定着前方那尊恐怖的魔影。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沉重，带动着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身侧，是他的道侣，同为战神、执掌星辰法则的瑾素。她一袭月白神袍早已被鲜血与污秽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唯有衣角处用银线绣着的、代表周天星斗的古老符文，还在顽强地闪烁着微光。她以自身神魂为灯油，燃烧本源布下的“周天星斗大阵”，那原本笼罩四极、封印八方的璀璨星光，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黯淡。无数星辰虚影在魔气的疯狂冲击下，如同泡沫般接连炸裂，发出噼啪的脆响。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没有一丝血色，唇角不断溢出的金色神血，在她胸前染开一朵凄艳的花，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神魂即将燃尽的绝境。
“瑾素……”墨战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那里面蕴含着无边痛楚、刻骨铭心的爱恋，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身后之事的牵挂。
“夫君，无需多言。”瑾素甚至没有回头，她的全部心神都维系在即将崩溃的大阵上，只是用尽最后力气，回给他一个染血的、却依旧温柔如初雪、坚定如磐石的笑容，“护好孩子们，护好……天界最后的火种。此役，吾等……无悔！”
他们的神念，在刹那间交汇，无需言语，已明了彼此最后的决意。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尸山血海，投向身后不远处那个由瑾素最后神力撑起的、摇摇欲坠的简易守护光阵。
光阵之内，一个看起来约莫凡人孩童九百年岁模样的女童，正紧紧蜷缩在那里。她梳着的双丫髻早已散乱，沾满了尘土与凝固的血块。那张本该粉雕玉琢、不谙世事的小脸，此刻吓得毫无人色，嘴唇被她死死咬着，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一双原本清澈灵动、倒映着星辰大海的眼眸，此刻盈满了巨大的恐惧与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但令人心惊的是，在那极致的恐惧深处，竟燃烧着一簇与年龄不符的、倔强的不屈火焰。她用那双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以一种近乎嵌入骨血的力道，死死护着怀中的一个襁褓。
她是墨妍，墨战与瑾素唯一的女儿，年仅九百岁的神女。
而她怀中那个以神力织就、此刻却光华黯淡的襁褓里，安静沉睡着一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那是束战与光女神君之子，束靳。就在不久之前，他的父母，为了给天界主力争取一线生机，已毅然决然地燃烧神元，冲入魔族大军最密集之处，选择了自爆与数位魔尊同归于尽。他们在最后时刻，拼尽残存神力，才将这刚出世不久的血脉，跨越虚空，传送至生死挚友的身边。
此刻，战场中央，那尊吞噬了无数神兵天将、身躯庞大如山脉的魔尊——墟，发出了震彻寰宇、足以撕裂神魂的咆哮。它周身翻滚的混沌魔气，凝聚成无数哀嚎的怨魂面孔，所过之处，连空间都被腐蚀出滋滋作响的黑洞。
“墨战！瑾素！垂死挣扎！凭你们这残破之躯，还能挡吾几时？！这方天地，这所谓的光明秩序，终将归于永恒的混沌！臣服，或是……彻底湮灭！”墟的声音如同亿万怨魂的齐声哀嚎，带着蛊惑人心、瓦解意志的力量，冲击着战场上所有幸存者的心神。
“混沌……也配谈永恒？！”墨战怒极反笑，声如惊雷，炸响在破碎的天际，“只要吾等一息尚存，你便休想踏过此线！为了身后！”
话音未落，他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神光，那是燃烧生命本源、神魂乃至一切存在痕迹的最终光辉！他整个人化作一颗义无反顾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决绝的光尾，手持“破军”，以同归于尽的姿态，悍然冲向魔尊墟的核心！
几乎在同一时刻，瑾素闭上了双眼，双手在胸前结出最后一道繁复而古老的法印。她体内剩余的所有神力，连同那正在飞速消散的神魂本源，毫无保留地，如同江河决堤般注入那摇摇欲坠的“周天星斗大阵”。
“以吾瑾素之神魂为引！以吾战神血脉为祭！星辰逆命，乾坤倒转！封天！禁地！敕——！”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仿佛按下了宇宙的静音键。
随即，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光芒，以瑾素和墨战为中心，轰然爆发！那光芒，并非单纯的金色，而是蕴含着星辰生灭、时空轮转的混沌之色！它如此璀璨，如此霸道，瞬间吞噬了魔尊墟那庞大的身影，吞噬了战场上的一切杂音与色彩。
光芒所过之处，沸腾的魔气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凄厉的尖啸后彻底消融。破碎的空间被强行凝固，奔流的时间长河仿佛在此刻断流。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牺牲一切换来的终极封印之力所笼罩。
守护光阵内，墨妍在那毁灭性的光芒亮起的瞬间，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将脸深深埋入怀中那柔软的襁褓。那浩瀚磅礴的能量冲击，即便隔着光阵，也让她渺小的身躯如同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灵魂都在战栗。
那一刻，她感觉仿佛过了永恒。
当那足以灼伤神魂的强光渐渐散去，天地间恢复了些许黯淡的光线时，墨妍才颤抖着，一点点抬起仿佛有千钧重的头颅。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缩，小小的身躯彻底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魔尊墟那山岳般的身躯，被无数由星辰符文与战神执念凝聚而成的光之锁链死死缠绕、贯穿，它发出震耳欲聋却充满不甘与惊怒的咆哮，疯狂挣扎，但那锁链纹丝不动，反而越收越紧，将其牢牢禁锢在原地。
而她的父母……
她看到父神墨战那伟岸的身躯，保持着冲锋的姿态，手中的“破军”长枪，最终精准地洞穿了墟的核心魔源。但他的身体，从双脚开始，正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尘，如同风中沙堡，无声无息地向上飘散、消融。她看到母神瑾素的身影，变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般透明，维持着最后法印的姿势，正缓缓地、无比眷恋地回过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那双曾蕴含无尽星辰、温柔注视她的眼眸，此刻充满了不舍、嘱托，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然。她的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墨妍清晰地“听”懂了那两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字：
“活下去。”
下一刻！
砰！砰！
两声并不响亮，却清晰无比、直接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神魂本源最深处的碎裂声，如同丧钟般敲响。
墨战与瑾素的神躯，连同被他们以生命封印的魔尊墟，在同一时刻，彻底崩解，化作了无穷无尽、温暖而悲凉的金色光点。
这场由战神生命化作的光雨，逆着引力的法则，浩浩荡荡地升腾而起，如同亿万只金色的萤火虫，飞向支离破碎的天界苍穹。光雨洒落之处，干涸的大地仿佛得到了滋润，断裂的山脉停止了崩塌，肆虐的空间乱流稍稍平息……这牺牲换来的力量，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勉强维系着天界未曾彻底崩毁瓦解。
但，缔造这奇迹的人，消失了。连同束靳的父母，天界最强的四位战神，于此役，尽数陨落。
“父神……母神……”墨妍呆呆地、失神地望着父母消散的那片虚空，那里空无一物，唯有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涟漪在微微荡漾。怀中的襁褓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几乎要压垮她纤细的臂膀。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小脸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怀中婴儿柔嫩的脸颊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天地间极致的悲伤与毁灭性的气息，也或许是那滚烫的泪珠惊扰了安眠，襁褓中的束靳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了细弱的、带着无助与惶恐的啼哭。那哭声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像一根尖针，刺破了墨妍被巨大悲伤淹没的意识。
这哭声，惊醒了沉沦在绝望中的她。她猛地低下头，视线聚焦在怀中这个同样失去了所有至亲、与自己命运相连的婴孩。他那么小，那么脆弱，皱巴巴的小脸因为哭泣而憋得通红，那双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甚至看不清这个刚刚接纳他、又瞬间夺走他一切的世界。
就在这时！
“吼——！”“嗷——！”
天穹之上，再次传来令人心悸的异响！并非战斗的轰鸣，而是数十处空间被强行撕裂、蛮横冲撞的刺耳噪音！
紧接着，四十八道凶戾、狂暴、贪婪、充满最原始毁灭欲望的恐怖气息，如同四十八支淬毒的弩箭，从战场边缘数个因终极碰撞而变得极其脆弱的空间节点猛然爆发，窜出！它们的目标明确，毫不留恋这片残破的战场，向着宇宙深空的不同方向，如同丧家之犬般疯狂逃遁！是那些被镇压在天界炼狱最深处、以吞噬生灵与混乱为乐的上古恶兽——穷奇！它们竟趁着四大战神陨落、天地法则陷入前所未有混乱的千载良机，合力冲破了那已无人主持的古老封印！“不好！是镇魔狱的穷奇！它们逃了！”远处，仅存的几位伤痕累累的神将发出惊怒交加的呼喊，但他们神力耗尽，伤痕累累，连站立都勉强，又如何有能力去追击这些蓄谋已久、速度惊人的凶兽？
墨妍死死抱紧了怀中的束靳，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看着那些迅速消失在天际尽头、散入无垠寰宇的黑点，又缓缓环视这片被鲜血浸透、被悲伤笼罩、满目疮痍的天地。
父神母神陨落前那无声的嘱托，再次于灵魂深处轰然回响。
“护好孩子们……护好天界火种……”
怀中的婴孩，似乎哭累了，或许是感受到了那拼尽全力的拥抱所带来的微弱安全感，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小的抽噎。他无意识地伸出了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了几下，最终，轻轻抓住了墨妍垂落在他脸颊旁的一缕沾满血污的头发。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力道，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猛然劈开了墨妍心中那无边无际的悲伤与迷茫！
她失去了父神，失去了母神，从今日起，她便是孤儿。
但这个孩子，束靳，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在这浩瀚天地间，他只剩下她了。她不再是那个可以无忧无虑、躲在父母强大羽翼之下，只需专心修炼、偶尔撒娇的九百岁神女了。
从这一刻起，她是墨妍，是束靳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是必须扛起责任、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强大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魔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几欲呕吐，但她强行咽了下去，将那翻腾的不适感死死压在心底。她用还算干净的里袖袖口，一点点，极其用力地擦干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血污。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让怀中那个依赖着她、也成为了她活下去支柱的婴孩，睡得更安稳些。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被父母用生命与神魂修补、暂时稳定下来的、却依旧残破不堪的天空。
那双原本盈满泪水、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滔天的悲伤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坚毅与冰冷所取代。那清澈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一层万载不化的玄冰，正在悄然凝结，封存了所有属于孩童的软弱与依赖。
属于她的时代，在她九百岁的这一年，以最惨烈、最血腥的方式，轰然降临。
而她与怀中这个婴孩，束靳，彼此纠缠、相互依存、跨越万年光阴的命运之契，也于此地，于此刻，伴随着神陨的悲歌与恶兽遁逃的阴影，牢牢缔结，再无退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神陨之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