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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相逢 ...

  •   ………

      姐姐的笼子是最先被挪动的。

      她被一个穿着绸衫的人像拎货物一样从笼子里提出来时,他和姐姐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哭了。

      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狼狈的痕迹。

      “哭什么哭!哭花了脸,卖相就不好了!还想不想找好人家了!”

      大白牙不耐烦地训斥道,语气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对商品折价的担忧。

      林潇被带走了,临走前,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不舍,还有一丝未能完成的约定带来的愧疚。

      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南宫月的心上。

      接着,其他笼子也一个个被提走。

      那些曾与他一样蜷缩在笼子黑暗中的身影,一个个消失,带着他熟悉的、或仅仅眼熟的面孔。

      能跟他偷偷说一两句话的孩子越来越少,周围变得越来越空,也越来越冷。

      最后,整个阴暗的角落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蜷缩在唯一一个孤零零的木笼里。

      耳朵上的伤口结痂后又因为挣扎开始有些撕裂,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残酷。

      啧,真卖不掉了。

      大白牙叼着根草茎,蹲在笼子外,皱着眉头打量他,像是在看一件砸手里的赔钱货。

      “都嫌太小了,跟豆芽菜似的,干啥啥不行,纯浪费一口饭。现在这年景,就算老爷们买个小厮回去,也是要能干点杂活的。”

      坡脚在旁边附和,语气更加不耐烦。

      “我也嫌弃浪费这一口饭。”

      大白牙吐掉草茎,声音带着一种决定生死的冷漠,

      “再卖不掉,脚踝上绑块石头,扔水里沉了吧,坡脚。咱收拾收拾,再去干下一单。”

      水里……沉了……

      不要!

      他不要被丢进冰冷黑暗的水里!

      他还要回家!

      他答应过毓秀姐姐要一起回家的!

      他还要回去找嬷嬷,嬷嬷一定还在等他!

      强烈的求生欲像野火一样烧遍全身。

      他明白了,只要有人买下他,他就能活下去。

      可是,没有人。

      偶尔有人驻足,最多就是用粗糙的手指隔着笼子刮两下他的脸,然后摇摇头:

      “太细了,太小了,养不活。”

      便摆手离开了。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肚皮紧紧贴着冰冷的笼子底板,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

      已经三天了,坡脚没有扔给他哪怕一小块混着沙子和干瘪虫子的、能硌掉牙的干粮。

      即使是那样的东西,此刻也成了奢望。

      他觉得身体里的力气正一点点被抽走,视线开始模糊,四肢冰冷。

      他想,就算不被大白牙丢进水里,自己大概也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冰冷的笼子里了。

      死了,就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嬷嬷,也……

      等不到和毓秀姐姐约定的那一天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泥沼时,模糊中,他听到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咳嗽,接着,一个略显疲态却温和的声音在考问另一个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春生,下一句是什么?”

      “……殿下,春生傻,春生真不知道。”

      几乎是本能地,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将那句刻在脑子里的诗词,断断续续地念了出来。

      “……便胜却……人间无数。”【1】

      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

      希望那个听起来像“老爷”的人能听见。

      那是毓秀姐姐教他的。

      她说,这是写美好相遇的词。

      环境骤然陷入了一片安静。

      连大白牙和坡脚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以为刚才的词对是自己的幻觉,那个带着疲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仿佛在黑暗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点微光:

      “有意思……你会诗?”

      他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笼子外一双材质很好的靴子,以及一片模糊的锦衣衣角。

      “回老爷……会……会几首。”

      他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的。

      “你想被我买下来?”

      那声音问得直接。

      “……是的老爷。”

      他用尽全身力气回答。

      那声音似乎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

      “那好,我们便对诗。你若能对上我的,我就买下你。”

      对诗……

      这是他和毓秀姐姐在笼子里唯一的游戏,是绝望中开出的微弱的花。

      他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擦模糊的眼睛,努力挺直一点点蜷缩的脊背,尽管这微小的动作都让他眼前发黑。

      “……一言……为定,老爷。”

      他声音依旧细弱,却带着一个孩子能付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一言为定,老爷。

      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这句话,脏兮兮的小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栏,仿佛那是能将他从绝望深渊拉起的唯一稻草。

      视线模糊,但他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去听,去想。

      那声音不疾不徐,吟出第一句:

      “一叶浮萍归大海?”

      浮萍……大海……他蜷缩在笼子里,不就像无根的浮萍吗?

      他脑海里闪过毓秀姐姐教过的句子,几乎是凭着本能,气若游丝地接上:

      “人生何处不相逢?”【2】

      笼外似乎有轻微的颔首动作。

      第二句随之而来,带着沙场的金戈之气: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这句有些难,他皱紧眉头,小脸憋得通红,拼命在记忆里搜寻。

      是了!

      姐姐念过!

      写少年意气,写骑射本领的!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3】

      他记不全,只断断续续背出其中最显身手的几句,声音虽弱,却隐隐透出一股被激发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锐气。

      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讶异与欣赏,第三句变得沉郁:

      “……惟将终夜长开眼?”

      这句里的哀伤与执着他似乎能模糊地感受到。

      他想到了不知所踪的毓秀姐姐,想到了生死未卜的嬷嬷,想到了自己这颠沛流离的苦楚,他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地回应了那份“报答”之心:

      “……报答……平生未展眉……”【4】

      他重复着,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

      最后一句,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时光的期许与力量:

      “为报黄金台上意……”

      这句诗像一道光,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他不懂太多深意,但“为君死”三个字,带着一种悲壮的、足以撼动灵魂的力量。

      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几乎是嘶喊出来,尽管声音依旧微弱:

      “……提携……玉龙……为君死!”【5】

      话音落下,他彻底脱力,瘫软在笼子里,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笼外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带着满意意味的轻叹。

      大白牙见状,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开始狮子大开口,报出了当初卖林潇那个“好货”的价格,试图讹诈。

      然而,那人只是淡淡瞥了大白牙一眼,并未还价,直接从怀中取出五锭沉甸甸、成色极好的官银,放在了车板上。

      银光晃花了大白牙的眼,他先是一惊,随即狂喜,但立刻又后悔起来——

      早知道这人如此阔绰,真该再多要些!

      锁链被打开,笼门吱呀一声,他被那人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长时间的蜷缩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一个名叫春生的、刚才那个答不上诗的年轻小厮连忙扶住了他。

      他跟着那人,走进了那座名为“端王府”的、对他而言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高门大院。

      他被赏了一小块香甜的酥饼和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他吃得狼吞虎咽,几乎噎住。

      然后被带去洗了热水澡,搓掉了积年的污垢,露出了原本白皙的皮肤。

      府里的王叔找了半天,找不到合他身的童装,只好先拿了一套最小号的下人衣物给他套上,宽大的衣服显得他更加瘦小。

      那人见状,随意地一挥手:

      “找人给他量体,做几身合年龄的衣裳。”

      接着,又吩咐道:

      “把他耳朵上那东西取下来,上好药。”

      一个手脚利落的婆子过来,小心地帮自己取下了那枚几乎长进肉里、让他疼痛许久的劣质耳坠,清理了脓血,敷上了清凉的草药。

      一直火辣辣剧烈刺痛的耳朵,终于传来一丝舒缓的凉意。

      “这样利索点。”

      那人看着他清秀了不少的小脸,淡淡道。

      他心中被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感激充满。

      他鼓起勇气,跑上前,紧紧拉住那位老爷的袖子,仰起头,大声地、清晰地说:

      “我叫南宫月!谢谢老爷!”

      那人低头看着他,目光深邃难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刚洗净、还带着湿气的头发。

      “嗯。”

      他应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

      “你可以叫我二爷。”

      二爷……二爷!

      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称呼,像抓住了新的生命坐标,将这短暂的温暖与拯救,牢牢刻进了灵魂深处。

      ……

      耳垂脓口上药后的清凉舒缓,仿佛还能隐隐感受到,而比那更清晰的,是随之而来的一段被温暖包裹的时光。

      被买回端王府的生活的那段日子里,在小小的自己眼里,二爷赵寰,是和嬷嬷一样,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那种好,是将他从污浊泥泞里捞起,给予他温饱、安宁,甚至……

      一丝纵容的恩情。

      他像是终于找到依靠的雏鸟,满心满眼都是那位身形清瘦、面容略显苍白却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气度的少年主人。

      他干什么都喜欢叫“二爷”,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欢欣。

      “二爷!二爷!你看这蚂蚁在搬虫子!”

      “二爷!今天的点心好甜!”

      “二爷!你教我认的字我记住了!”

      他第一次被王叔领到二爷赵寰的端王府书房里时。

      书房里盈满了淡淡的药香和墨香,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屋里的寒意。

      二爷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正就着烛火看书,侧脸被光影勾勒得有些苍白,却也异常安静。

      听到脚步声,二爷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依旧是那种看不出喜怒的沉静。

      他紧张地攥紧了衣角,下意识地要按照王叔的吩咐跪下。

      “过来。”

      二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让他抬起的膝盖又悄悄放了下去。

      他挪到榻前,不敢靠得太近。

      二爷放下书卷,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支紫竹狼毫笔,在砚台里缓缓舔饱了墨。

      然后,二爷向他伸出了手。

      不是召唤,而是示意他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他迟疑着,看着自己虽然洗净却依旧瘦小、带着些微伤痕的手,怯生生地伸了过去。

      二爷微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二爷牵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些,让他的小手平摊在他的手面上。

      “你的名字,”

      二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而清晰,

      “是南宫月。”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然后,他看见二爷手中的那支毛笔,笔尖饱蘸着浓黑的墨汁,如同夜空中最深沉的颜色,缓缓落下,落在了他摊开的、微微汗湿的掌心上。

      笔尖微凉,带着墨汁特有的、滑-腻的触感。

      二爷握笔的手指稳如磐石,牵引着那柔软的笔毫,在他小小的掌心里,一笔,一划,缓缓游走。

      第一笔,是竖撇,像新月初升时那一道优美的弧线。

      第二笔,是横折钩,勾勒出月儿将圆未满的轮廓。

      第三笔和第四笔,是字中间那短短的两横,仿佛月中的桂影,填补了那一点空缺。

      一个完整的“月”字,在他小小的掌心诞生了。

      那么小,却那么清晰。

      墨色在他的掌心间晕开,带着一种奇异的、烙印般的感觉。

      他怔怔地看着掌心那个字。

      原来……这就是“月”。

      原来……他的名,是这样写的。

      原来……这个字,是这般模样,原本像天边遥不可及的月亮,此刻,却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认知、归属与巨大惊喜的情绪,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撞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二爷,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孩童最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和感激。

      他忘了王叔刚刚教他的尊卑礼仪,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给予他这一切的二爷,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响亮地、一字一顿地说:

      “谢谢二爷!”

      烛光下,二爷看着他眼中迸发的光彩,看着他掌心那个墨迹未干的“月”字,苍白的面容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

      他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任由那带着“月”字印记的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仿佛要将这份突如其来的认知与温暖,牢牢地攥在手心,刻进生命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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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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