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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冬月朔 ...

  •   十一月的朔日夜晚,寒气渐重。

      白晔在未烬轩内,就着一点昏黄的灯火,仔细擦拭着几件不多的私人物品,一件件归置到自己新打的木柜子里。

      东西虽少,他却摆放得极认真,仿佛借此也能将内心的纷扰一并理清。

      忽然,屋里靠东的那扇窗户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白晔手中擦拭的动作一顿,却没有丝毫惊慌。

      他握着那块微湿的软布,缓缓回过头去——

      果不其然,一道熟悉的清俊身影正单手撑着窗棂,利落地翻窗而入,动作轻捷得如同夜行的猫,落地无声。

      对于南宫月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白晔并不感到意外。

      宫墙重重、守卫森严的紫-禁-城尚且拦不住将军想来就来的脚步,自己这处小小私宅的所在,又怎能瞒得过这位将军。

      只是白晔没想到今夜前来的将军手上还提了个东西。

      他目光落在南宫月手中提着的一个小巧的木盒上,那盒子上甚至还颇为滑稽地贴了一小方红纸,上面被将军写了个“贺”字,与将军那冷峻的气质颇有些不搭。

      南宫月站定,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竟朝着白晔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唇角噙着一丝难得的、带着戏谑的笑意,朗声道:

      “乔迁之喜啊!”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

      “居有其屋,是安身之本。恭喜恭喜。”

      说罢,南宫月也不等白晔回应,便将手中那颇有分量的小木盒随手抛了过去。

      白晔慌忙放下软布,双手接住,入手便是一沉。

      他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南宫月一眼,后者却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白晔小心地揭开盒盖,里面衬着深色的软缎,一柄带鞘短刀静卧其中。

      刀鞘样式极尽古朴,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唯有岁月和使用留下的温润包浆与细微划痕,无声诉说着它的过往。

      但只需一眼,白晔便能看出,这刀材质非凡,做工顶尖,那股子敛于内的沉静杀伐之气,绝非寻常兵器铺能有的货色。

      白晔的脸颊不由得微微一热,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悸动。

      将军竟记得他这点收集和喜爱金属兵器的小癖好,而且还……

      如此大手笔。

      南宫月却浑不在意,自顾自走到白晔刚刚擦干净的桌旁,很是自然地靠坐在桌沿,顺手端起了桌上那碗一直备着的、晾凉的白开水——

      他能看出来这是白晔提前为他备上的一碗清水。

      他仰头灌了几口,咂摸了一下,仿佛在品评什么佳酿,实则只是为了解渴。

      喝完水,南宫月用下巴点了点那柄短刀,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带着他特有的、略显刻薄的关怀:

      “看你细胳膊细腿,没二两力气。喏,给你把凶点的,镇宅也好,防贼也罢,总归有点用处。”

      白晔知道这是将军式的调侃,意在冲淡这份赠礼的郑重感,免得自己负担太重。

      他心中感激,深知这必是将军的心爱之物,甚至是随身旧物,如今竟是割爱相赠。

      白晔合上盒盖,郑重地抱拳行礼:

      “白晔谢将军厚赐!”

      一抬头,却见南宫月不知何时拿起了他放在柜子上、平日里无事时摩挲把-玩的黄铜小狮子头——

      那是二师弟青铄亲手为他打制的。

      南宫月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转着那枚小巧精致的铜狮,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兴味和几分玩味的好奇,评价道:

      “有意思。”

      也不知是在说这小玩意本身精巧有意思,抑或是……

      拥有这等小巧玩意儿的白晔,越来越有意思。

      南宫月的目光随后从那只精巧的黄铜小狮子头上抬起,环视了一下这间虽然简陋却被收拾得干净妥帖的小屋,最后落在了门楣方向——

      虽然从屋内看不见匾额,但他显然早已知道这个名字。

      “未烬轩……”

      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挺雅致,也够拗口。谁起的?你自己?”

      南宫月似乎并不需要白晔回答,他指尖轻轻指了指那只盛着短刀的盒子。

      “巧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巧合,

      “我这把老伙计,也有个名字,叫——‘燎然’。”

      他看向白晔,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

      “燎原之火的‘燎’,果然如此的‘然’。取的也是火意,暴烈,迅猛,烧尽一切阻碍。”

      南宫月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对老战友的稔熟,

      “性子烈,但韧劲极足,是把好刀。”

      白晔的心随着“燎然”二字猛地一跳。

      未烬,燎然……

      这二者之间仿佛有着某种宿命般的呼应。

      未烬之火,若得燎然之助,岂非……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南宫月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并不点破,只是用指尖随意地点了点那古朴的刀鞘,语气变得随意了些,却透着不容错辨的托付之意:

      “这老伙计,跟了我好些年了。大概……我还没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在身边了。”

      南宫月目光似有瞬间的悠远,仿佛透过这把刀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沙场烽烟,但很快又聚焦回来,落在了白晔脸上,

      “如今,给你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白晔深知,一把武将随身多年的佩刀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礼物,更是一种带着温度的信任。

      “是好是孬,你自个儿掂量。只一样,”

      南宫月的语气稍稍加重,

      “既跟了你,便需好生待它。刀有灵性,你糊弄它,它便糊弄你。”

      “是!奴才明白!定不负将军所托,必珍之重之!”

      白晔连忙应声,语气无比郑重。

      南宫月这才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满意地“嗯”了一声。

      他不再看那刀,也无视了白晔的郑重其事,身体向后微仰,双手向后撑在桌沿,一副全然放松、等着人伺-候的大爷模样。

      南宫月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白晔身上,飞捷的眉梢微挑,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事情办完了,水也喝了,东西也给了,你这小太监,还不过来好生伺-候着?

      白晔立刻会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燎然”刀盒盖上,妥善地放到柜子深处,确保放稳当后,这才转身,快步走到桌边。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一坐一立,一放松一恭谨。

      窗外是十一月的朔冬寒风,窗内,却因一把名为“燎然”的刀和一位不请自来的将军,而悄然生暖。

      ………

      岁末的寒气被重重宫门隔绝在外,奉天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下的兽炉吐-出袅袅香烟,温暖如春。

      然而,这份庄重祥和的晨间朝仪,被一份八百里加急送至、来自北境铁壁城的奏折,骤然打破。

      奏折是铁壁城守将王振川所上,内容却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让整个朝堂炸开了锅。

      折子里说,北狄新任大可汗阿史那·咄吉,派遣使臣抵达铁壁城,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这位刚刚以血腥手段统一了北狄各部的新狼王,竟主动向大钧王朝递出了橄榄枝,意欲称臣纳贡!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位阿史那·咄吉自称其祖母乃汉家女子,他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的汉人血脉”,深感“华夷之别,终不如血脉相连”,此番上表,意在“消弭兵戈,认祖归宗”,愿重修旧好,永为大钧北藩。

      而他所求的“归化”第一步,便是请求陛下恩准,允许他派遣使团,于即将到来的汉家元旦正旦大朝会之日,亲赴永安城,“上缴岁贡,朝贺天子”,“沐浴圣化,于煌煌永安亲睹灼兴盛世之风采”!

      “哗——!”

      折子由秉笔太监朗声读罢,原本肃静的朝堂顿时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诧、怀疑,以及更多的……兴奋。

      “天佑大钧!天佑陛下啊!”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率先出班,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老泪纵横,

      “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德被四海,如今连北狄这等悍勇难驯之族亦感念圣化,主动请藩!此乃不世之功,足以告慰太庙,载入史册!臣为陛下贺!为我大钧贺!”

      立刻有大批官员纷纷附议,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仿佛阿史那·咄吉不是称臣,而是直接递上了降表。

      “臣以为,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一位掌管礼部的官员红光满面,仿佛已经看到了万国来朝的盛景,

      “若能借此良机,纳北狄入贡,则陛下之文治武功,必远超历代先皇!元旦朝贺,四夷宾服,这是何等的盛世气象!必当准其所请,并以隆重礼节待之,以示我天朝气度!”

      “王尚书所言极是!”

      另一位大臣接口,

      “况且,那阿史那·咄吉既自称有汉家血脉,欲认祖归宗,这更是教化之功,陛下若允之,岂非彰显我华夏文化之博大,能化干戈为玉帛,融蛮夷于华夏?于史书之上,亦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甚至有人开始讨论该赐予阿史那·咄吉何等封号,赏赐多少金银绢帛,才能既显天恩浩荡,又不失体统。

      然而,在这片近乎狂热的乐观浪潮中,武将班列里,一道身影却如礁石般冰冷沉默。

      南宫月低垂着眼睑,面容沉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嚷都与他无关,但袍袖之下,他的指节已因用力紧握而微微泛白。

      王振川的奏折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头。

      阿史那·咄吉?

      称臣?

      四分之一汉人血统?认祖归宗?

      荒谬!

      南宫月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要冷笑出声。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那是在北域风沙和血火中淬炼出的最狡诈、最坚韧、也是最危险的狼崽子!

      他亲眼见过那双野狼般的眼睛里燃烧着怎样的野心和仇恨!

      那是一个以恢复祖辈荣光、乃至踏平中原为毕生目标的枭雄!

      什么汉人血脉,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托词!

      什么认祖归宗,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此人一贯如此,最擅长的便是蛰伏与伪装,如同最优秀的猎手,总能抛出最诱-人的饵料,等待猎物自己放松警惕,走入陷阱。

      元旦朝贺?感受灼兴盛世?

      南宫月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使团队伍中隐藏的、如同狼一般审视着永安城防务每一处弱点的眼睛;

      看到了阿史那·咄吉在遥远的王帐中,正嗤笑着大钧朝堂上下竟如此轻易地便被这拙劣的谎言所蒙蔽。

      这是挑衅,是侮辱,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兵不血刃的先遣侦察!

      南宫月的胸腔剧烈起伏,一股强烈的、想要出列痛陈利害的冲动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必须告诉陛下,告诉这些被虚荣冲昏头脑的同僚,他们正在欢迎怎样的一条毒狼入室!

      可是……他能吗?

      南宫月的脚跟如同被钉在了金砖之上。

      他如今的处境,尴尬而微妙。

      刚刚结束禁足,因“护卫皇子”才得以稍稍重返朝堂,还刚刚因秋狩围场一事背上“御前失仪”、“行为不检”的污点。

      陛下对他余怒未消,猜忌正深。

      此刻若站出来,驳斥这满朝文武皆以为是的“祥瑞”,无疑是在打陛下的脸,是在质疑陛下的“圣明”,是在宣告所有人的判断都是错的。

      他会立刻被扣上“嫉贤妒能”、“破坏邦交”、“危言耸听”的帽子。

      他的话,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反而会坐实他“桀骜不驯”、“心怀怨望”的罪名。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只能沉默地站着,任由那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和尖锐的忧虑在心底疯狂滋长,如同目睹雪崩将至却无法呼喊。

      龙椅上,皇帝赵寰的面色在缭绕的香烟后看不真切。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首,目光幽深。

      北狄臣服,元旦朝贺……

      这无疑是他极度渴望的、能够证明自己超越先皇、堪称明君的“盛世景象”。

      阿史那·咄吉的请求,精准地搔到了他内心的最痒处。

      那“四分之一汉人血统”的说法,更是带来一种奇异的、将蛮夷之王纳入自家谱系的征服感。

      然而,赵寰心底深处一丝极细微的、属于帝王的多疑本能,让他没有立刻表态。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武将班列。

      绝大部分武将也面露喜色,毕竟谁也不想常年打仗。

      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选。

      赵寰的目光曾极其短暂地扫过南宫月,捕捉到了那异于常人的沉默和紧绷。

      一丝极淡的疑虑掠过赵寰心头,但立刻被潮水般的颂圣之声和那诱-人的“万邦来朝”图景所淹没。

      终于,赵寰缓缓开口,声音透过袅袅烟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和威严: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北狄新汗主动请藩,确是盛世祥瑞之兆。然,边防之事亦不可轻忽。”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断:

      “准奏。着礼部、鸿胪寺即刻筹备接待北狄使团事宜,依最高规制,务必彰显我天朝气度,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

      群臣山呼万岁,脸上皆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圣旨一下,此事已成定局。

      南宫月在一片歌功颂德的山呼声中,缓缓抬起头,望向御座上那模糊的身影,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归于死寂。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殿外,仿佛已穿透重重宫阙,看到了北方风雪中正在集结的狼骑,看到了那名为“和平”的假象之下,正在悄然逼近的、冰冷刺骨的刀锋。

      他知道,阿史那·咄吉这把火,已经成功地、堂而皇之地,烧到了奉天殿上。

      而他,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冬月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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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开段评啦~期待大噶段评捏!!(注入更新能量!啪啪啪打字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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