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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甦(八) ...

  •   唐太太自然是不晓得这件事的。然而未婚先孕这样大的事情,不可能越过父母。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告知父母,让罗家明尽快娶她,等以后显怀了,不晓得人家还要怎么样说闲话。

      雅秋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然而圆圆的面庞上出现了一阵空白:“我该怎么跟爸妈说呢?”
      她的眼中带着惶惑,活像是被捏住了尾巴的小鼠。这时我便不记恨她,只觉得她有点可怜了。

      我劝她:“你爹娘那样宠爱你,应当不会把你怎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不如现在就去找他们,看看情况。”
      雅秋揩了揩眼泪:“你说得对,子衿,你能陪我去吗?”

      我心道我哪能跟你一起去,到时候你爹娘准迁怒我,说我这种下等人带坏了你。
      再说了,这种事情不算体面,他们哪能容得外人在场。
      但我嘴上仍然是哄她:“好,你别害怕,我在呢。”

      随后我与她一道等到晚上。今天是唐太太做东,推了几圈牌九,打到半夜。因为赢了牌的缘故,她的心情很是不错。
      一直到客人散去,我推推雅秋的背,示意她到牌桌前去说话,自己则推着轮椅,悄无声息地向后隐。

      雅秋立刻红了眼圈,扑进唐太太的怀里,说出我教她的那一套:“啊呀,娘,我被人骗了。”
      唐太太慌忙揽住她,看女儿哭得神魂俱碎,自己也跟着心肝疼:“侬碰着啥勿开心事体了?”

      雅秋忙讲述了自己恋爱的全过程,最后才交代了自己“不小心”怀孕的事。
      唐太太一下子沉下脸去:“胡闹!你说得罗家明,是开纱厂的罗家大儿子不是?”

      雅秋不安地点了点头:“是他。”
      唐太太怒火中烧,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雅秋连忙去捂她的心口,却被甩了一个耳光。
      “他早订了婚约,明年三月成婚,怎么可能又来娶你?你还不带着你的孽种跳金陵河去,省得脏了我们唐家的脸面。”
      说完她伸手去指雅秋的鼻尖:“你怎么这么贱,跟姨太太一样,还要靠着肚子上位!”

      雅秋头一回遭受重话,整个人如同被霹雳击中,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紧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的残酷直白,让她意识到,在此刻之后,她所有的关于爱情、婚姻、家庭的美好幻想,全都落了空。

      唐太太却来不及哄她,只匆匆忙忙上卧室去找唐先生。我有心要听,立刻跟上,只听见一些关于流不流产,嫁不嫁的争吵。
      最后是狠厉的一耳光,以及男人的怒吼:“赵沁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屋内传来女人濒死般的吼叫:“我教的!当老子的吃喝嫖赌,整天在外头小住公馆,连女儿被搞大了肚子都不晓得,滑稽伐?”
      “你以为我这个唐太太做的安逸?在外头要做交际,里头还要管着你那些小老婆。要你面子上好看,处处都要打点。你勒!”
      “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全都是吸血虫!一个子儿都不给我,到了月终算账的时候,倒要说我把你害惨了,所有钱都骗了去!”

      这样的吵叫我太熟悉,已经听过了十好几年。原来有钱人也都一样,原来她和我娘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怎的,我的思维有些抽离。我想,原来唐太太姓赵。

      几分钟后,唐太太已经收拾干净了脸上掌印,并且补好了粉。除了眼角微红,她完全以一种无事发生的姿态走了出来。
      回到棋牌室,她先是斥责了雅秋几句,又泪流满面地搂住她,柔声安慰,叫她宽心。

      出门时她却倏忽收掉眼泪,比电影散场更快。她偏过头去,交代管家:“看好小姐,不要再叫她乱走。”
      她的语调里带着一种上位者的阴冷。

      三天以后,雅秋与罗家明自由恋爱、勇于反抗包办婚姻的故事,就这样在一干报纸上传开了。
      同时传开的还有小道消息,唐家千金靠肚子上位,抢占新郎。

      听到这些新闻的时候,雅秋正躺在床上,一阵接一阵地干呕。孕吐让她无法直起腰身,小腹一阵接一阵地痉挛。

      近来她喝了很多汤。
      一半是唐家熬的,一半是罗家送的。鸡汤,红参汤,猪骨汤……无数油腻的汤水将她的腹部撑满,让她感到恶心,反胃。

      她却失去了任性的理由。
      让唐家晓得自己怀孕以后,她腹中的孩子就成了首要任务。

      每餐饭后,必要吊一碗汤水进去。黄黄的油脂浮在汤面上,透着腥气,直叫人作呕。
      管家在劝,唐太太在骂,不耐烦的时候,便叫她:“打了你肚子里的孽种,干脆死在外头!”
      “哪个女人勿是啥个样子过来的,怀着孽种,又不是龙胎,做的什么样子!”

      雅秋不停地流着泪水,热腾腾的汤水从嘴里喂进去,从她的双眼中流出来。渐渐的,她的双眼干了,成为两汪枯泉。
      然而最可怕的变化不在于此,她胖了,脸上变得浮肿。
      肚子里那个孕育在错误时间的孽种,正在迫不及待地汲取着她的生命,用她身体里的血肉养育自己。

      雅秋告诉我,她对这个孩子没有爱,只有恐惧。它在吸她的血,喝她的肉。她吃的每一口饭,每一份给养,都是为它而吃,都会被它抢走。
      这不是她的子嗣,而是住在她身体里面的寄生虫。

      雅秋被妊娠反应弄得分外紧张,她才三个月,本来不应该如此。只是她心情不好,身体也跟着受影响。
      而且她还用那双泪水干涸的双眼,分外天真地望着我,问:“我会死吗?”

      我连忙弯起嘴角,笑着宽慰她:“怎么会呢?”
      其实这几天我已经问了医生很多事。晓得孩子长到最后,会把孕妇的五脏六腑挤压得到一处去,让人呼吸困难。
      晓得还有数不清的孕反、孕吐、抽搐在等着她,而且到了生产的时候,她的下面会撕裂,钻心地疼。

      我还晓得从怀孕到生产到产后恢复,每一步都是如此地艰难,如此耻辱,如此疼痛。
      她可能死在产房里头,也可能像清铃一样,抑郁,便溺,或是落下别的什么后遗症。

      但是我不晓得,面前这个脸庞稚嫩,天真单纯的姑娘,真的准备好做母亲了么?
      她晓得她还要面对一个四处玩乐的丈夫,一个孤立无援的家么?
      她知不知道,其实自己已经被唐家给放弃了呢?

      我揽住她:“没关系的,雅秋,我会陪着你的。”
      我想,在这之后,我就回老门西去,一个人,守着那个早已没有春天气息的家。
      活着住在里面,死了就遥遥地立在外头。
      这一刻,我空前地想念徐知微。

      我伸出手去,怜悯地抚摸着雅秋的腹部。我已经能预料到那是一个怎样的小生命,它有着雅秋一样皱巴巴的、满是苦楚的脸庞,以及像罗家明一样葵花籽一般的眼睛。
      那是雅秋被食用的证明。

      雅秋沉默了半晌,眼睛盯着木制的天花板顶,茫然许久。随后她叹了口气,说:“子衿,去给我买束康乃馨来。”
      我晓得她是想要静静,便点点头,坐上汽车出远门去。

      给足了法币,司机也好说话,和我一起漫无目的的游荡。这时候,我看见了薛追。
      他的打扮与平日大不相同,一身低调的短衣帮打扮,显然是有事要做。

      我忙吩咐司机:“跟上他,小心一些,别被发现了。”
      司机有些不安:“那人走的都是小巷子,汽车不好跟啊。”

      “那就到码头去。”我说。
      既然薛追是以短衣帮的打扮出现在秦淮河畔,大概率是要步行到码头的。我只能在那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撞见他。

      等到目的地,我下了车,推上轮椅。咸涩的水汽在我鼻尖扑散开来,吹得我有些头晕。
      眼前排开碧波荡漾的金陵河水,只见码头上又停了渡轮,空气中混杂着轮船的煤烟味。船上多的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显然是一艘客船。

      薛追的身影一晃而过,很快没入接驳的人群中不见了。
      我心急如焚要追,又怕行动不便,只能犹犹豫豫在渡船口张望。除了接驳的客人,酒馆派来的力工,还有不少卖东西的货郎,果真是熙熙攘攘。

      两三秒后,一队便衣巡警忽然从暗处冲出来,大喊到:“不许动,突击巡查!”
      我顿时心急如焚,不顾一切调转轮椅冲过去。
      徐知微还在船上,她没权也没势,光是手头上那些盘尼西林,就够她死十次!

      我真是恨极了徐知微这个贱人,她丢我那么远去,一个月也不曾写封信来,现在倒要我独自冒险去追她。

      就在这时,我的身体冲撞上一个货郎。小摊上的瓜果落了一地,露出殷红的果肉。在这片五彩斑斓的酸甜气息里,我精准地捕捉到了一阵春天的香气。
      我瞳孔剧震,一把抓住她的手掌,死死握住。

      货郎的面色枯黄衰老,虽然有矫饰过。但是实在一点儿也不像她,比起原来的徐知微,她简直苍老了十多岁。只有那双饱满的杏眼,依稀还能看出之前的妩媚痕迹。
      连那只曾经柔软瘦削的手,也生满了老茧,满是疮疤。这三个月来,她一定是吃过了很多苦。
      我的心脏倏忽一疼,她怎么把自己整成这副落魄样了?

      没时间细想,我那涂了红蔻丹的手指下意识用力,嵌进她的血肉,将她锁在原地。
      抓到你了,徐知微。

      “喂,做什么呢!不要动,全面排查懂不懂,都给我留在原地,一个都走不了!”
      听见巡查的呼喊,我下意识将手松开。所幸对方说的并不是我们。

      金陵河畔的冷风吹过,卷起她的衣袖,牵着她的身体汇入人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最后一抹讯息马上就要与我交错而过,咫尺天涯。
      好不甘心,我用力地咬住下唇,力气大到唇肉泛白。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粗犷刺耳的喊叫,人群定格住了。
      排查范围不断缩小,跟聚光灯似得打在我们身边。巡查的视线落向徐知微洒落了一地的瓜果,巡查队长擦得锃亮的皮靴碾过其中一只。

      “我说你看错了吧,非说有人往这边扔了什么东西。你的意思是,那皮箱给整个水果摊子砸了?”
      “就这么点地方,哪里藏得下一整只箱子?”

      我暗自攥紧衣角,将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
      很快有一把匕首戳进货架内侧,对着缝隙处盘查。木制的实心底,没有东西。

      他们走到我的身侧,徐知微的面前。队长抬手,视线移到徐知微身上的背篓上:“里面都是什么?”
      我的掌心微微汗湿。

      “货郎”露出一个讪笑,搓了搓手:“都是今天的收成,没几个子儿。”
      她的声音有些粗噶,偏向中性,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说完话,她将背上竹编的背篓解下,露出里面的几张角券,大约是今日卖瓜果的收成。

      匕首剖进背篓里面,把底划破了,内里空空如也。既然装钱的物件破了,钱也没必要再归还,角券就这么被巡查收进口袋里。
      “货郎”面色有些难看,下意识伸出手要拦,又恐惧地缩了回去,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姿态。

      南京的巡警,惯会见人下菜碟,对普通人的盘查,动作十分粗暴。近来码头管控加紧,这样的突击巡查并不少见。
      然而大多是白跑一趟,毕竟哪些货能查,哪些货不能查,上头早就有了规定。

      于是这场表演式的排查到了最后,很快成为了盘剥路人和商贩的手段。
      我料想今日也是如此。

      却见陡然之间,货郎”的破毡帽被巡查扯落,露出徐知微煞白的脸。
      她的手腕被铁钳般的手扣住,巡警鹰隼一般的视线扫过,严厉道:“男人?你怎么没有喉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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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日更!12.5已更新!二人关系重大进展! 12.10号编:半夜码字车速飞起,开始许愿不要被锁。(供奉苹果) * 顺便推推预收《又被坏女人给玩弄了》 逗你玩恶劣年上x微自闭哭包年下。(划掉) 温柔可靠年上x傲娇倔强年下。 年龄差六岁,养成,治愈系双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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