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烟火二一

42、第 42 章

　　神域的时光如流水般淌过，成年宴的喧嚣与那个光怪陆离、浸透着悲伤与恐惧的梦境，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缠绕在瑶兮心头，让她许久未能静心。

　　而在那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中，时光的流逝则显得格外缓慢而沉重。

　　泽元盘膝坐在那块光滑的青石上，周身灵气紊乱，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面前，那面由水汽凝结的镜子再次剧烈晃动，“噗”地一声散开，化作无力的小水滴，溅落在尘土里。

　　这已经是第七次失败了。

　　瑶兮教给他的“凝水化形”之术，他之前明明已经能够稳定地维持片刻，可最近不知为何，越是急于求成，灵力运转就越是滞涩，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壁垒横亘在体内，阻隔了他与天地灵气的交融。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迅速蒸发的水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瑶兮最后一次离开时，那双带着期许的、温柔的眼眸。

　　“勤加修炼，勿急勿躁。”

　　她的叮嘱言犹在耳，可他却让她失望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间隔都要久。她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是因为自己太笨拙，进步太慢了吗？还是因为她终于觉得，教导一个凡间孤儿，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情？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神女，而他，只是这片废墟里挣扎求生的蝼蚁。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反复练习法术而有些颤抖的双手，又看了看被珍重地挂在胸前、那枚依旧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玉符。曾经，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支撑他度过无数个冰冷长夜的信物。可此刻，这玉符的温暖，却仿佛变成了一种讽刺。

　　或许，他本就不该奢望。能被她所救，得她赐名，授以修炼之法，已是耗尽了他几生几世的运气。神凡之别，如同云泥，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一直得到她的垂青？

　　一股浓烈的自我怀疑和放弃的念头，如同毒草，在他心中蔓延。他缓缓收功，疲惫地靠在冰冷的残垣上，闭上了眼睛。与其一次次失败，让她失望，或许……就此停止，回归到遇见她之前那种麻木的、只为活着而活着状态，反而更轻松些。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日落时分去收集晨露，也没有心思去整理那片小小的、被她称赞过“有生机”的藤蔓角落。废墟，仿佛又变回了最初那个只有绝望和死寂的地方。

　　待她终于理清些许头绪，想起那片古战场废墟和那个被她命名为“泽元”的少年时，距离她上一次降临，已然过去了数月之久。

　　当她再次穿越凡尘，踏上那片焦黑土地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不同。

　　废墟依旧破败，那份被她神力稍加引导、被泽元精心打理而焕发出的微弱生机，似乎黯淡了许多。那几株顽强的灵光藤蔓有些萎靡，甚至边缘泛起了枯黄。那块作为“桌案”的青石，也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然后，她看到了他。

　　泽元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她出现的地方等待，也没有在入定修炼。他就蜷缩在废墟最阴暗的角落里，背对着入口，身上甚至没有披着她给的那件光晕斗篷，只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衫，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几乎与这片死寂之地融为一体的颓丧。

　　“泽元。”瑶兮轻声唤道，向他走去。

　　听到她的声音，泽元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她的存在。

　　瑶兮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少年原本清亮专注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里面布满了血丝，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许青涩的胡茬，整个人显得狼狈又憔悴。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

　　“我……我很久没来了。”瑶兮心中涌起一阵歉疚，声音放得更柔，“你……还好吗？”

　　泽元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往日的依赖与喜悦，而是混杂着委屈、愤怒、还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抗拒。

　　“师尊何必再来？”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明显的赌气意味，“像我这样愚笨不堪、连最简单法术都练不好的废物，不值得您浪费神力和时间。”

　　瑶兮一怔，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自我厌弃，立刻明白他遇到了极大的瓶颈，而且独自挣扎了太久，已然心灰意冷。

　　“修炼遇到难关是常事，并非你愚笨……”她试图安慰，伸出手想去碰触他的肩膀。

　　“别碰我！”泽元像是被灼伤般猛地挥开她的手，蜷缩着向后躲闪，眼神里交织着防备、刺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您不懂！您怎么会懂！”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积压了数月的，远不止是修炼受阻的沮丧，更是某种认清现实后的巨大失落：“我试过了！用尽全部力气试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不行！灵气在我这里就像死水，它们根本不听我的！但这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我算什么呢……一个在这废墟里苟延残喘的蝼蚁罢了。能被您所救，得到您的赐名，甚至蒙您传授修行之法……这已经是……已经是我不敢想象的恩赐了。”

　　他抬起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混着脸上的灰尘，留下狼狈的痕迹，眼神里是彻底放弃后的灰败：“我只是个凡人，注定在这泥泞里挣扎。您走吧，回到您的九天之上去吧……别再……别再管我这个不值得的废物了……”

　　他将脸深深埋入膝盖，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被任何人看见的点，连同那份不该萌生的、微小的期盼，也一并彻底碾碎。

　　“是我来晚了。”她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挣扎和疲惫的眼睛。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因他的自轻而动怒，也没有立刻用苍白的言语去反驳。她只是缓缓地、极其坚定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垂落的头顶齐平。

　　“泽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绝望迷雾的力量，“你看着我。”

　　泽元没有动，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卑微里。

　　瑶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他紧握的的拳头上。“神凡之别，在你眼中是云泥。但在我眼中，天地万物，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乃至你这坚韧求生的灵魂，皆有其光芒。我指引你，并非俯视施舍，而是……看见了光芒，便不忍它被尘埃掩盖。”

　　“泽元，你以为我这么久不来，是早已将你遗忘，是吗？”她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缓缓说道，“你觉得，我是那云端之上的神祇，无忧无虑，法力无边，与你隔着星海银河，所以无法理解你的痛苦，甚至……吝啬于分给你一丝目光。”

　　她微微停顿，空气中只剩下风穿过废墟缝隙的微响。

　　“可是，泽元，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的疲惫与迷茫，“神，也会有烦恼的。我也会被它困住，被一些……即使拥有神力，也难以立刻挣脱的网缠绕着。”

　　泽元的抽噎声不知不觉停止了。他依旧靠在她掌心，但身体的僵硬感减少了许多，他在专注地听。

　　“就在不久前，我也被困在了一场纷乱的心绪里。”瑶兮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他分享一个从未对旁人言说的秘密，“一些关于过往的、沉重的事情，一些我无法理解的选择，一些……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疑问。它们像迷雾一样笼罩着我，让我在自己的神殿里，也觉得步履沉重，看不清方向。”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带着清冷的芬芳，却蕴含着真实的困扰：“你看，我拥有你眼中无边的法力，可面对自己内心的困局，有时也一样无能为力，需要时间去慢慢梳理，慢慢接受。这种被无形之物束缚、挣扎不得的感觉，或许……与你修炼受阻时的沮丧，并非全无相似之处？”

　　泽元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但那双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从未想过，这位在他心中如同日月般光辉永恒、不染尘埃的神女，竟然……也会有烦恼？也会被困扰？甚至……会向他这样一个卑微如尘的存在，袒露这份脆弱？

　　看着他眼中的震惊，瑶兮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理解的微笑：“现在，你还觉得我们之间的区别，是那样不可逾越吗？在‘困惑’与‘痛苦’面前，神与凡，或许比你以为的要接近得多。”

　　她拉起他的手，引导他重新坐下，指尖溢出柔和的神力，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注入他有些滞涩的经脉。

　　“静下心来，泽元。”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安神的力量，“不要抗拒失败，去感受它，理解它。告诉我，你在运转灵力时，遇到了什么？”

　　在她温和的引导和那熟悉的神力安抚下，泽元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自己灵力运转到某处时，总会感到的阻塞和不受控制的涣散。

　　瑶兮仔细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用最浅显的语言，为他剖析其中关窍，引导他调整呼吸与意念的配合。她没有直接替他冲破关隘，而是如同一位耐心的引路人，为他点亮前路的灯，指明方向。

　　“你看，”她指尖在空中划过，带起一缕精纯的水灵之气，那气息活泼而驯服，“并非灵气不听你的，而是你的心，太过急切，反而束缚了它。试着放松，信任你自己，也信任这片天地。”

　　在她的点拨下，泽元再次尝试。这一次，他努力摒弃了杂念，不再执着于成败，只是纯粹地去感受、去引导。起初依旧有些凝滞，但瑶兮的神力如同最稳固的基石，支撑着他。渐渐地，那股阻塞感开始松动，紊乱的灵气重新变得温顺。

　　一丝微弱却稳定的水汽，再次在他掌心凝聚，虽然依旧不算完美，却不再轻易散去。

　　泽元看着掌心那团氤氲的水光，又抬头看向瑶兮，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一种冲破迷雾、重获希望的亮光。

　　瑶兮看着他眼中重新点亮的神采，心中那因成年宴和梦境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她微微一笑，柔声道：“看，你做到了。”

　　泽元用力点头，紧紧攥住了拳头。

　　夜色渐深，瑶兮却没有立刻离开。她陪着泽元坐在废墟里，看着稀疏的星辰在古战场铅灰色的天幕上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