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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三十一 章 ...

  •   暮色四合之时,两人回到小院。

      佟凤华一进门就钻进灶间,锅碗瓢盆叮当响起。

      不多时,鼻间已有浓郁的草药香气混着粟米的甜香弥漫开来。

      林晚将近日所得一一摆在案上。

      工家的青铜规仪,儒家的木制书签,墨家的皮质地图,道家的野柿与渭水石,还有宴清河送还的那卷札记。

      她先展开荀卿批注的札记。

      油灯下,朱砂字迹如刀劈斧凿。

      不仅在原文处批注,更在简牍空白处另写数条,层层推演。

      关于“礼法相济”处,荀卿批道:“礼以防未然,法以惩已然。然今世礼崩,法亦失据,当务之急,在立可循之度。礼求其简,法求其明。”

      又在“因时损益”旁写道:“察势为先,秦重耕战,齐重工商,燕赵尚侠,楚信巫鬼。同一剂药物,不可医百病。”

      字字鞭辟入里,更为难得的是,批注中竟有数处询问:“此论似乎暗合管仲‘四民分业’之说,然姑娘以为今世可行否?”

      “若以医家‘君臣佐使’喻治国,当今齐国,何者为君?何者为臣?”
      这早已不是单向的教诲,而是将她视为了平等的对话者。

      林晚的心脏不由得快了几拍,小心卷起简册,用布帛仔细包好。

      此时佟凤华端着漆案进来,上面两碗稠粥,一碟腌菜,一碟切的极薄的犟肉。

      “吃饭。”她把漆案往席上一方。

      “今日耗神极大,可得多补补。”
      林晚依言坐下,捧起温热的陶碗。

      粥熬的软糯,里面切了枣肉和枸杞,甜津津的。

      林晚慢慢吃着,偶尔抬眼看着佟凤华。

      “那道家的石头我看过了,就是块寻常的河石,没动手脚。”说着,佟凤华夹了片酱肉放到林晚碗里。

      “但那云逸子说话拐弯抹角,听着就累,什么种子深埋冻土,分明是让你缩起来别出头。”

      “还有那工家的规仪。”佟凤华说着,瞥了眼桌上的木盒。

      “东西是挺好,可送你的人眼珠子转的太活,恐怕是想借着你的手,把这套测地之法推出去,工家这些年被墨家压的厉害,急着找路子呢。这玩意儿这些年可没少送人,网撒的大,鱼却没打到一条,倒是白白浪费了不少饵料。”

      林晚嚼着酱肉将粥一并咽下,轻声道:“我知道。”

      “明白就好。”佟凤华又给她添了勺粥。

      “儒家那书签,楠木的,刻工讲究,但越是讲究,越说明他们看重礼,至于请你去明伦堂看书,那是想慢慢的熏染你,儒家那套东西进入容易,要出来的话,难得很!!!”

      “墨家倒是痛快,地图给的也实在。”林晚接话。

      却听佟凤华冷哼了一声道:“他们重信,倒是不假;但他们尚同,讲究上下一致,你若入墨家,日后一言一行都得合距,想有自己的主意啊,难得很!!!”

      她放下筷子,盯着林晚:“丫头,我说这些,不是要你谁都不信,是要你知道,他们给你什么,背后都是有代价的,这学宫虽说供给衣食,名扬天下,但却没有白吃的饭食。”

      林晚也放下碗筷,正色道:“前辈,这些我都懂。”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林晚伸手,握住佟凤双手:“您教我望闻问切,望其形,闻其声,问其情,切其脉——如今这些人送到面前,正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他们示好我若是一概拒之门外,反倒显的我心胸狭隘,平白落他们口实,这些门路不该如此断了。”

      “我深知真正的凶险在何处,乐乘的胁迫,混沌社的追杀,这些我不会忘;可在学宫之内,荀先生已表态,各派又都想拉拢,这些日子比我在楚国的遭遇已然好了数倍不止,比我在战场上刨食之时更是好了百倍不止。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不敢轻易动我。”

      佟凤华垂着眼皮,反手握住林晚的手。

      握得很紧,甚至指节都有些发白:“是这个理……”

      她的声音忽然就颤了一下:“可我一闭眼,就是你那天晚上一身是血的样子倒在门前。”

      “丫头啊!我老了,经不起第二回了,真的。”
      佟凤华的话说的很轻很轻,却像锤子一样凿在了林晚心上。

      林晚深吸口气,将身子挪过去,挨着佟凤华坐下,靠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撞着她的肩膀。

      两道身影在墙上轻轻的动着,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前辈,我不会再莽撞,但有些路,我不能不走,而且得走稳,您就在家里,给我熬药膳备银针,等我回来,您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佟凤华笑着伸手摸林晚的头,没有说话,沉默在油灯的光晕里蔓延。

      良久之后,佟凤华才长长吐出口气:“罢了罢了,雏鸟总要学会自己飞,”

      她起身收拾碗筷,背对着林晚,声音闷闷的道:“但有几条:第一,荀先生的学问要死死抓住,那是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第二,与各派来往,可听可看可问,切莫轻易承诺,更别收贵重之物,这些士子的嘴是真的能说死人;第三,但凡觉察到有不对劲,立刻来告诉我。”

      说到第三点时,佟凤华目光陡然变的锐利起来。

      林晚重重点头:“好!”

      “还有,‘切字诀’的入门心法,我今日正式传授与你,你的伤已好了六七成,可以试着运转气血了。”佟凤华摸出个布包递给林晚道。

      布包里是块旧帛,上面用墨笔绘着人体经络图,旁注小字,笔画稚嫩,显是佟凤华亲手所绘。

      “医家切字诀,重在体察。”佟凤华指点着。

      “初阶是切己,内视气血流转,知自身盈亏;中阶是切人,通过脉象体表症候,断人病机;至于高阶……”

      佟凤华顿了顿,才道:“据说能切势,体察一地一国之‘气血’运行,但那只是传说,我也不曾见过,按那老东西所言,得领悟天道方可。”

      林晚接过帛书,就着灯光细看。

      图谱简洁,但穴位经络标注清晰,运转路线旁还有细小注意事项。

      “你先按图试着引导气息,从丹田起,沿任脉上行,过檀中,至百汇,再沿着督脉下行,归丹田。一周天为一个循环。”

      “开始会慢,极有可能会有阻碍滞涩之感,尤其是伤处经络未曾通畅,莫要强求,徐徐图之。”
      佟凤华道。

      林晚应下,将帛书小心收好。

      夜渐深,佟凤华回房休息后,林晚独坐灯下。

      将今日所得再次摊开,取空白竹简,提笔记录:

      “工家规仪,测地水准,司南定向。赠者眼活,以求推广工法,可用,但需谨慎。”

      “儒家书签,楠木精刻礼字,邀请观看《周礼》典章,想要以礼熏染,可往,持己见。”

      “墨家地图,临淄周边水源,工坊详图。赠者直爽,重实用,示墨家测绘之能,可深研地利。”

      “道家赠物,野柿、松子、渭水石。云逸子言明‘种子深埋,待春而发’劝我收敛藏拙,石纹似水纹云纹,赠言‘得山水之思’,尊重但疏淡,留有余地。”

      “荀卿批注,重礼简法明、察势为先,以问代答,视我为对话者,分量最重,当为根基。”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简册小心翼翼卷起收好。

      但此刻的她不会知道,这一笔一划的记录,却成了嬴政杀她的理由。

      然后盘膝坐于席上,按帛书所示,闭目调息。

      初始毫无所觉,但凝神静气大约一刻钟后,小腹处渐渐升起一丝暖意。

      她试着引导那股暖流沿着图谱所示线路缓缓上行。

      经过檀中穴时,有些滞涩,到后背伤处,暖流如遇堤坝,渗透艰难,带来阵阵隐痛。

      林晚额头细汗不断,却不急不躁,只在心中维持着若有若无的引导之意。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暖流终于艰难的完成了一周天,回归丹田。

      虽微弱断续,却是个极好的开头。

      此时林晚深知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以往小说及影视剧中不都说年龄大了无法再习武练功么?自己这是什么情况?

      将这些杂念赶出脑海后睁眼,油灯已烧了一半油。

      她缓缓吐气,只觉身体虽疲惫,但精神却很是亢奋,尤其是后背伤口,似乎也轻了一些。

      推开窗,夜空无月,星辰疏淡。

      学宫方向早已沉寂,只余下几点巡夜的灯火。

      小院寂静,佟凤华房中传来极淡的鼾声。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恶意在暗中不断窥视。

      可这又如何?手中有仰仗的学问,身边有佟凤华这样的‘亲人’,体内有医家四诀这样正在聚集的力量。

      这或许就是乱世之中,最能让自己信赖的立足之本吧。

      林晚轻轻摩挲着那块渭水石。

      石头冰凉,纹路在指腹之下清晰可辨,恍惚间似乎能看到水流奔腾,云卷云舒。

      林晚的眼前浮现出白日里见过的那些人,学宫中的人心,亦如这石头上的纹路,错综复杂,却隐隐然有迹可循。

      她的思绪突然定格在一个人影上——李斯。

      这个一路上数次交锋、互相试探、既忌惮又不得不合作的旧识。

      她记得李斯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眼睛,不知此人现在何处?自从二人一同约去过旧观之后,再未相见……

      次日清晨,林晚是被院中的响动叫醒的。

      披衣推门,见佟凤华将几个药包系好,又在检视银针皮囊。

      “天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佟凤华这么一问,林晚倒是想起了穿越前,网络上那些一回家就不能睡懒觉的孩子们,莫名的有些鼻酸。

      “睡饱了,今日有荀先生的讲学,迟了不好。”

      “急什么,辰时才开始,先去把灶上温着的早饭吃了再说,吃完再走。”

      “前辈也去?”

      “那是自然。”

      “荀卿讲学,届时各派核心弟子都会到场,正好看看风向,我也不懂那些学问,就不进去给你丢人了,在外面等着你。”

      “这话说的,有什么丢人。”

      说着,林晚已快速洗漱后用饭,换了身干净的素色深衣,长发用木簪简单绾起,水面中的那张脸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沉静。

      待二人抵达兰台之时,说是人满为患都不为过。

      “兰台是学宫核心讲学之地。”佟凤华说道。

      一座宏阔厅堂前已然聚集数十人,皆是各派佼佼者。

      林晚一到,打量、评估、探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危机公关的职业本能她在第一时间就在这些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这些东西。

      林晚目不斜视,随着引路弟子步入堂内。

      厅堂深阔,地面铺着苇席,居中设一高台,台上只有一案一席。

      台下弟子按各派分坐,儒家在东,墨家在西,道家在北,法家、阴阳家、工家依次排列,泾渭分明。

      就在她目光扫过法家席位时,呼吸骤然一滞。

      韩非坐于前列,面色冷峻,这并不意外,但韩非侧后方那个身着深色裋褐、跪坐得一丝不苟的身影。

      李斯!

      林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坐在荀卿门下法家弟子的席位上?!

      前些时日他还在巴结他人,处境艰难。这才过去多久?他竟然不声不响地攀上了稷下学宫,还拜在了荀卿门下?!

      这绝不可能仅凭才华,此人的钻营之能、心机之深,远超她此前印象。

      林晚被引至前排偏左一处空席。

      此处位置颇为玄妙,不属任何一派,却又离高台颇近。

      林晚心中不免嘀咕,但面上却毫无变化,坦然落座后佟凤华在她身后不起眼角落坐下,如老僧入定。

      辰时正,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

      荀卿步入厅堂。

      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已见霜色,但身姿挺拔,身着儒袍,头戴贤冠,手拿几卷简册,视线扫过堂下,满堂肃静。

      荀卿登台,跪坐于席,将手中简册置于案头。

      “今日将性恶篇第三段,讲之前,我有一问,近日有医国之论,诸位可有耳闻?”
      堂下略有骚动。

      荀卿面色不变:“既入学宫,当思经世,此论虽有稚嫩处,然能切时弊,引争端,便是其价值所在。”

      看众人不言,他目光掠过堂下:“林晚。”

      林晚心头一震,起身躬身:“学生在。”

      “你前日札记中言‘礼法并用,如医家君臣佐使,需辨主次轻重。’,今日便以此为题:若医当今齐国,何者为君药?何者为臣药?佐使又如何?”
      问题抛出,满堂目光齐刷刷射向林晚。

      这不仅是考校,更是将她置于百家审视的中心。

      空气仿若瞬间凝滞。

      林晚能感受到背后佟凤华瞬间紧绷的气息,也能看到左右各派弟子的神色各异。

      儒家弟子皱眉深思,墨家代表目光炯炯,道家几人神色淡然,法家席位上一位年轻博士指尖轻叩膝盖。

      她深吸口气,压下骤然加速的心跳。

      她深知荀卿此问绝非一时兴起。

      那卷批注中已有类似问题,此刻当众提出,是要看她能否在压力下持守己见,恐怕更是要借她之口,引出各派反应,观察学宫思潮动向。

      念及至此,林晚反而镇定下来。

      “学生浅见,冒昧陈说。”林晚再次躬身,而后直身,声音清晰。

      “若以医喻国,辨君臣佐使,首当诊断病候,学生入齐不久,然初入临淄之时,听闻市井消息,以为齐国之病,在‘浮’与‘散’。”
      此言一出,堂下便起了低语。

      “何为浮?工商繁盛,财富聚于市舶,然农事渐弛,仓禀之基不稳。此如人体,气血浮跃于上,而下元空虚。”
      见堂下低语渐弱,林晚顿了顿。

      “何为散?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然各执一说,互不相服,于朝政无统一之力,此如心神涣散,号令不行。”
      荀卿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故学生以为,医齐之‘君药’,当为‘重本抑末,固仓禀’。”

      “此非轻贱工商,而是使农、工、商各安其分,各得其利,勿使一业过盛而损根本,此为定国之基,如医家君药之定乾坤。”
      法家席位,那年轻博士眼镜一亮。

      “‘臣药’当为‘统合百家,定策要’。”林晚目光扫过堂下诸派。

      “百家之学,皆有所长。儒家明人伦,法家严赏罚,墨家重实用,道家察根本,阴阳家观天时,工家精器用;然而,纷争不断,于国无益,需有中枢之力,择其切中时务者,融会贯通,成一定策之要。如医家臣药,协君药而治主证。”
      这番话直指齐国政坛缺乏纲领之弊,如沸油之中泼入冷水,堂下瞬间炸裂开来。

      “至于‘佐使’——”林晚稍缓语气,“则为‘察郡县,通民情’。再好的方略,若郡县执行偏误,民情不能上达,亦是空谈。需有巡察纠察之制,如医家佐使之引药达病所,并监制君臣药之偏性。”

      言毕,她躬身:“学生鄙见,请先生指正。”

      堂内一片寂静。

      这番论述,不仅回答了问题,更勾勒出一个层次清晰的治国框架,且巧妙地将各家学说都纳入“臣药”范畴的“工具箱”中,既肯定了百家价值,又强调了整合的必要。

      “善。”荀卿第一个开口,声音平静,“虽显粗略,然框架已立。尤以‘浮’‘散’二字,切中齐病。”他目光转向堂下,“诸子以为如何?”

      短暂的沉默后,儒家席位站起一人,正是冉怀义。

      他朝荀卿和林晚各施一礼:“林姑娘‘重本’之论,合乎先王重农之道。然‘统合百家’一说,窃以为当以儒家仁义为宗,余者为辅。若无机轴,何以统合?”

      此问尖锐,直指思想领导权。

      林晚还未答,西席墨家站起一人,正是禽滑釐。“冉兄此言差矣!”他声如洪钟,“治国如筑城,何者合用便用何者。儒家礼繁琐,于急务何益?当以‘利民’为机轴,凡有利民生者取之,无益者弃之!”

      “禽滑釐!礼乃人伦大防,岂可以‘利’衡量?”冉怀义反驳。

      眼看争执将起,北席道家云逸子悠然开口:“二位之争,恰似林姑娘所言‘散’之症候。何以解?当溯其源——诸位如此急切欲定‘机轴’,是真心为国,还是为学派张目?”他语气清淡,却如冷水泼入油锅。

      法家年轻博士此时起身,向荀卿一礼:“学生韩非,敢请一言。”他转向众人,“机轴何在?在法。仁义空谈,利各不同,唯法可一标准、明赏罚。林姑娘‘定策要’之论,非以某家学说为宗,而当以成文法度为轨。法立则令行,令行则国治。”

      韩非!林晚心头一震。原来此人便是日后法家集大成者,此时尚是学宫弟子。

      “法若悖情,民何以堪?”冉怀义皱眉。

      “情无常形,法有定规。”韩非寸步不让。

      百家代表相继加入,辩论渐趋热烈。所争核心,渐渐聚焦于“何以统合百家思想”“治国当以何者为先导”。

      荀卿高坐台上,并不制止,只静静倾听,偶尔在简册上记录几笔。

      林晚立于原地,如同风暴中心的一叶小舟。

      各派观点激烈碰撞,有些直接批驳她的框架,有些则试图将她的论述引向己方。她凝神听着,大脑飞速运转:儒家重名分,墨家重实利,道家重本源,法家重制度……各有坚实逻辑,也各有局限。

      这比她独自阅读简册来得生动百倍,也凶险百倍——每一句都可能被引申、曲解、攻击。

      约两刻钟后,荀卿轻轻叩案,议论渐息。

      “今日之辩,可见诸位于治国确有深思。”荀卿缓缓道,“林晚之论,提供一框架;诸位之辩,充实其血肉。然争辩非目的。”他目光扫过众人,“学宫之要,在切磋琢磨,取长补短。诸子之学,皆有所蔽,亦皆有所明。能见己之蔽,取人之明,方为进学。”

      他看向林晚:“你今日初涉此境,感觉如何?”

      林晚躬身,汗水已湿透内衫:“学生如入宝山,目眩神迷,更深感此前所思,不过管中窥豹。”

      “知管窥,便是进步。”荀卿颔首,“且坐。今日正式开讲‘性恶’。”

      林晚落座,心跳仍未平复。

      堂内其余人也各归其位,但气氛已与方才不同。看过那场激烈交锋后,再听荀卿讲学,许多论点都有了现实的映照。

      荀卿的讲授深入浅出,从“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出发,论证礼法教化之必要。他批判孟子“性善”论过于理想,也指出单纯依赖法家严刑峻法之弊,强调“化性起伪”需礼法并用、环境与教化相辅相成。

      林晚凝神倾听,与前日批注相印证,许多疑惑茅塞顿开。

      尤其荀卿对“环境”的强调——“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让她联想到“切”字诀可能达到的“切势”境界。

      若真能体察一国风气之“涅”与“麻”,那“医国”便有了更精准的入手处。

      两个时辰的讲学,无人走神。

      结束时已近午时,荀卿起身,弟子们齐齐行礼。

      他走下高台,经过林晚席前时,略一顿足:“三日后,兰台有辩会,论‘王霸之道’。你可准备,亦来听听。”

      “是。”林晚恭应。

      荀卿微微颔首,离去。

      他一走,厅堂内气氛顿时松动。

      各派弟子纷纷起身,不少目光再次投向林晚。

      禽滑釐第一个大步走来,哈哈一笑:“林姑娘,今日应对,颇有墨家风骨——务实!”他压低声音,“三日后辩会,若需各国实情资料,墨家可提供。”

      冉怀义也缓步而至,笑容温雅:“姑娘以医喻国,生动贴切。明伦堂藏书,姑娘随时可来。”

      云逸子遥遥一揖,含笑不语,飘然离去。

      韩非走过她身旁,脚步微顿,侧目看她一眼,目光锐利如剑,却未说话,径直走了。

      就在林晚以为李斯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时,他却缓步走了过来。

      人群已散得七七八八,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停在林晚面前三步处。

      “林姑娘,许久不见。”李斯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那日一别,不曾想又在此地重逢。”

      林晚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和忌惮,微微颔首:“李先生,确未想到,先生何时入了荀师门下?”她问出心中疑惑。

      李斯淡淡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早年间,偶得荀师旧著《劝学》一篇,读之如醍醐灌顶,遂生向往。蒙荀师不弃,近日收入门下,研习法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晚深知,从楚国小吏到稷下学子,短短几日便可达成,这其中的门道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此人的攀附钻营之能,实在可怕。

      “先生进益神速,令人佩服。”林晚语气平淡。

      “不及姑娘。”李斯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姑娘今日之论,‘统合百家,定策要’,立意高远。然斯有一惑,较之诸位所争‘何者为机轴’,或许更为根本。”

      “请讲。”

      “纵有完美之策,需有强力之腕执行,需有服从之躯承载。”

      李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姑娘以为,当今齐国,何人可为此‘腕’?何地可为此‘躯’?朝堂之上,党争不断;郡县之间,政令难通。纵有良药,投于已溃之釜,可能成汤?”

      这番话比韩非的“法为机轴”更现实,也更冷酷。他直接跳过了思想理论的层面,直指权力结构和执行能力的瘫痪,几乎全盘否定了在齐国实施任何有效变革的可能性。

      林晚心中一凛:“先生之意是……”

      “医者治病,首看病人有无求生之志,体魄能否承受药石。”李斯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冰凉,“若病入膏肓,神志昏聩,体虚不受补,则纵有扁鹊华佗之术,亦属枉然。当务之急,或许并非争论药方配伍是否尽善尽美……”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厅堂之外广阔的天地,又转回林晚脸上,意味深长:“而是寻找一个肌体强健、意志统一、令行禁止的‘病人’。药,需用在肯服药、能消化的身上,方显其效。否则,徒费心力,空耗才华耳。”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齐国没救了,别再这里浪费时间,应该另寻明主。

      这不仅仅是建议,更像是一种宣告和切割。

      林晚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李斯出现在此的真正目的——他或许真的是来求学,但更可能是以此为跳板,观察、评估,然后投向那个他心目中“肌体强健”的国度。而他对她说的这番话,既是基于旧识的一点“提点”,更是一种划清界限的警告:道不同,不必相谋,将来或许各为其主。

      “先生见识,果然深远。”林晚谨慎地回答,“学生受教。然医者父母心,见病患在前,总需尽力一试。至于成效如何,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李斯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姑娘仁心。但愿这‘天命’,不会辜负姑娘这份心力。”他拱手一礼,“故人重逢,幸甚。前路多艰,各自珍重。告辞。”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步伐果断,没有丝毫留恋。

      佟凤华这才从旁上前,眉头紧锁:“这人……话里话外,听着让人心底发寒。他是在劝你离开齐国?他自己是不是也要走?”

      林晚望着李斯消失在廊柱间的背影,心中那股寒意越来越浓。

      李斯不仅看透了齐国的积弊,更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离开,去寻找那个“肌体强健”的载体。他的务实,已到了冷酷的地步;他的决断,毫不犹豫。而他最后的“珍重”,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是一种基于旧识情分的最后告诫,甚至隐含着一丝“将来若为敌,莫怪我不留情面”的意味。

      “他恐怕……已经选好了路。”林晚低声道。

      其余各家也有代表点头致意,态度各异。

      林晚一一还礼,不卑不亢。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佟凤华才从柱后走来,递上一小囊水:“喝点。今日这阵仗……”她摇摇头,“荀先生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啊。”

      “也是让我看清火势。”林晚接过水囊,饮了一口,“前辈,我们先回去。”

      二人走出兰台。秋阳正烈,照得学宫屋瓦明晃晃的。

      “看出什么了?”佟凤华问。

      “儒家重名分,但易流于空谈;墨家重实用,但组织严密,入之难出;法家重制度,但过于严苛;道家重本源,却易消极。”

      林晚低声道:“而荀先生……似乎想超越各家之蔽,融汇出一条新路。他今日让我当众应答,既是要考校我,也是要借我之口,搅动这潭水,看看各派反应。”

      “那你现在如何打算?”

      林晚停下脚步,望向学宫深处鳞次栉比的馆舍:“继续‘望闻问切’。三日后辩会,是更好的机会。在那之前……”

      她看向佟凤华,“我想去明伦堂看看儒家典藏,也需向墨家请教些实地资料。工家的规仪要试试用法,道家的石头……摆在案头,时时提醒。”

      “不急着站队?”

      “不站队。”林晚目光清明,“但也不拒人千里。我要让他们看到,我值得投资,但不会被任何一家轻易绑定。”

      她顿了顿,眼前又闪过李斯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不过,有个人需要特别留意。”

      佟凤华看了她半晌,终于露出一丝笑:“真长大了。”她拍拍林晚的肩,“走,回去吃饭。下午我教你认几味新药材,都是调理内息的。”

      “好。”
      午后,小院药香弥漫。

      佟凤华将晒干的药材一一摆开,讲解药性配伍。林晚认真记诵,同时按心法缓慢运转气息。伤处的滞涩感在一次次的引导中,渐渐松动。

      黄昏时,她独自在房中,展开墨家的皮纸地图。

      临淄及周边地形、水源、工坊、道路,标注得极其详尽。她用手指虚划着图上线条,想象着货物如何流通,赋税如何征收,政令如何传递……那些抽象的“医国”之思,渐渐有了具体的附着。

      她又翻开荀卿批注的札记,对照今日讲学内容,反复揣摩。

      夜深时,她再次尝试运转“切”字诀。这一次,气息运转稍顺畅些,伤处的隐痛变为酸胀。

      最奇妙的是,当气息流过特定经络时,她仿佛能“听”到体内细微的流动声,如溪水潺潺。

      这还只是“切己”。若真能达到“切人”“切势”的境界……

      她再次提笔,在记录各家分析的竹简末尾,另起一行,墨迹凝重:“李斯:旧识,现为荀师门下法家弟子。其攀升之速,骇人听闻,钻营之能、心机之深,需重新评估。其志不在稷下学问,亦不在齐国。今日之言,已彻底否定在齐施政之可能,其意似在择强主而投(投秦是必然)。此人务实到冷酷,决断果决,目的极端明确。对我有旧识之谊,亦有警惕忌惮,今日之言暗含告诫与划界。危险性:极高。非学派之敌,乃未来之潜在大敌。须极度警惕,其动向或可视为天下大势剧变之先兆。”

      窗外传来打更声。

      林晚吹熄油灯,躺下。

      黑暗中,百家言论、荀卿教诲、地图线条、经络图谱……在脑海中交织盘旋。

      前路漫漫,但每一步,都在向前。

      她摸了摸枕边那块渭水石,冰凉,坚实。

      睡意渐浓时,一个念头浮起:三日后辩会,该以何种姿态参与?是继续抛出问题,还是尝试给出更具体的方略?

      这需要好好想想。

      夜风穿过窗隙,带着深秋的凉意。

      远处隐隐传来学宫守夜人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沉稳地敲打着夜色。

      而在这片夜色笼罩的学宫某处馆舍内,李斯亦未安眠。

      他于灯下展开一卷空简,提笔写道:“更卒林晚,今于稷下,得荀师关注。其‘医国’之论,颇具格局,然失于空泛,似执念于救齐,不识时务。此人聪慧机变,善察势,日后必要其为我所用!然观其心志,难为鹰犬。若不能同路,他日或成阻碍。需记。”

      写罢,他将竹简在火上略烤,字迹缓缓隐去,仿佛从未存在。

      而此刻的小院中,月华如水,漫过窗棂,将室内器物镀上一层清冷之色。

      林晚正朦胧欲睡,院外忽然传来“嗒”的一声,像是石子落在屋顶。

      林晚瞬间警醒,屏住了呼吸。

      佟凤华的鼾声不知何时已停歇。

      黑暗中,只余风过枯枝的细微声响,还有自己加速的心跳。

      片刻,窗纸上无声映出一道佝偻的身影,是佟凤华。

      她在院中静立须臾,随后脚步声朝院门方向移去,极轻,极快。

      林晚悄然起身,贴近窗缝。

      院门处,佟凤华并未开门,只蹲下身,从门槛下方的缝隙里,抽出一物。

      一片不过巴掌大小、边缘焦黄的枯叶。

      她捏着叶柄,就着月光细看片刻,又凑近鼻尖嗅了嗅。

      佟凤华直起身,无声开门,目光锐利地扫过巷子两头,确认无人,这才捏着那片叶子快步回屋。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

      佟凤华的身影闪入,又迅速关上门。

      她面上没了平日絮叨时的温和,只有一片沉冷的肃然。

      “丫头,醒着?”她低声道。

      “嗯。”林晚已点亮油灯,微光映亮她紧绷的脸:“前辈,方才是?”

      佟凤华将那片枯叶轻轻置于案上。“你自己看。”

      林晚凑近。枯叶是常见的槐叶,但叶脉纹理间,被人用极细的针尖刺出了微不可察的痕迹。

      她将油灯移近,借着光线变换角度,才勉强辨出那是几个扭曲如虫爬的文字:“祭酒归,夜审三凶,明暗或易。”

      字迹潦草,刻痕极浅,若非特意寻找角度,几乎无法察觉。

      祭酒,是指学宫祭酒?可白天还在讲学,怎会?

      他已归来,并在连夜审问昨晚宴清河擒住的那三名混沌社凶徒?“明暗或易”——是说形势即将发生明暗转换?还是指……学宫内部,将有隐藏之人身份暴露?

      “谁送来的?”林晚声音发紧。

      佟凤华摇头:“不知。手法很老道,是‘叶底传书’,江湖里快绝迹的把戏。能用这手,又知道我们这院子,还能精准投进来,不简单啊。”

      “况且荀卿白天还在学宫之中。”

      她抬头看向林晚,眼神复杂:“宴清河擒人,审问是必然。但这消息特意传给你,是示警?还是试探?”

      示警,意味着有人知道混沌社袭击与林晚有关,且预判审问结果可能会对她不利,故而提前告知,让她有所准备。

      试探,则更危险。

      送信之人想看看林晚接到这消息后的反应,她是会惊慌失措,露出马脚?还是会立刻采取行动?

      无论哪种,都说明林晚已彻底落入某些暗处目光的注视之中,甚至可能成为某种博弈的棋子。

      林晚盯着那片枯叶,指尖冰凉。她想起宴清河昨日离去时沉稳的背影,想起荀卿今日讲学时的深意,想起百家争鸣中各怀心思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李斯那双平静而冰冷的眼睛上。

      会是他吗?不,李斯虽深沉,但行事目的性极强,此刻他关注的应是天下大势与自身出路,未必会冒险用这种方式给她送信。

      而且,这楚文字……

      “会不会是……混沌社的人?”一个更悚然的念头浮现,“他们故意扰乱视线?”

      “不像。”佟凤华否定得很快:“若是他们,直接再派人动手或威胁更有效。

      这般鬼祟传讯,倒像是身不由己,却又想两头下注的‘墙头草’。”

      她冷笑:“这学宫的水,比我想的还浑。”

      墙头草……身不由己……

      林晚脑中忽然闪过一张脸——冉怀义?那个温润如玉、代表儒家送来书签的年轻人?不,他太正,不像。

      禽滑釐?太直。

      云逸子?太淡。

      宴清河?他是荀卿门生,更可能直接告知荀卿或出面处理,无需如此隐秘。

      那会是谁?学宫内,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隐藏的势力和眼睛?

      “现在怎么办?”佟凤华问,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皮囊上。

      林晚沉默良久,伸手轻轻拿起那片枯叶,感受着叶片脆薄的质感。

      油灯下,那几个刺出的字迹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温度。

      “等。”她最终只吐出一个字。

      “等?”

      “嗯。等明天。等祭酒审问的结果公布。

      等这‘明暗或易’究竟应在何处。”林晚将枯叶凑近油灯火苗,火焰舔舐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化为几缕带着异样草木气息的青烟。

      “这封信,不管是谁送的,目的都是想看我动。我偏不动。”她看着最后一点叶屑化为灰烬,声音低而清晰:“一动,就露了痕迹,就入了局。三日后还有辩会,在那之前,我只需做一件事。”

      她抬起眼,眸色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幽深:“继续‘望闻问切’。不仅望学宫诸子,更要‘望’这突如其来的一叶传书背后,那藏在水下的影子。我要看看,这潭浑水里,到底还游着什么鱼。”

      夜色更深,寒气侵肌。

      佟凤华看着林晚沉静的侧脸,终于缓缓点头,吹熄了油灯。

      黑暗重新笼罩。

      但这一夜,注定无人真正安眠。

      远处学宫深处,似乎隐约传来几声短促的铜钟闷响。

      林晚重新躺下,闭目。

      祭酒归,夜审三凶,明暗或易。

      这十一个字,像冰冷的针,扎进了她刚刚以为稍得喘息的生活。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三日后的兰台辩会,在那“王霸之道”的宏大命题下,是否也藏着与今夜这片枯叶息息相关的、更致命的漩涡?

      她不知道。

      但她很清楚,自己必须尽快变得更强——不仅是学问,不仅是“切”字诀的内息,更是应对这重重迷雾与杀机的、钢铁般的意志与智慧。

      窗外,守夜人的梆子声,不知何时停了。

      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了稷下学宫的秋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 三十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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