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序》竹节语

1、错轨

　　杨书庭右手托着下巴，侧头看着窗外疾速退后的一座座丘陵，内心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会再次遇见张知凡，这个曾让他爱的死心塌地后来又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这个国庆他本来不打算回去的，来回折腾他嫌麻烦。但杨恺怎么也不同意，打了无数个电话，美其名曰他已经大四了，再不趁着现在回去看看，等毕业上班后就更没时间了。
　　杨书庭拗不过他，赶着最后两天订了票。

　　他这段时间忙着毕业的事，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没有睡个好觉了。从c市到南郡的动车将近八个小时，一上车他直接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旅程已经过了大半。坐在他左边座位的人，由一位中年男子变成了这个过去四年、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人。
　　杨书庭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听到推着餐车的乘务员吆喝着的声音，他才明白——这不是梦。
　　他真真切切的、再次见到了张知凡。

　　原本趴在小桌板上的他直接坐了起来，掏出兜里手机借着屏幕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到现在。
　　过道左边的小孩这会儿一直在闹着要吃零食，扯着嗓子嚎得整个车厢不得安宁。
　　杨书庭昨晚本就没睡好，这会儿被这小孩一吵，半边头都扯着疼，太阳穴“突突”跳。

　　皱着眉看过去，那熊孩子坐在座位上，一双腿正胡乱瞪着，每一脚都实实落在了前面座位的椅背上。杨书庭很希望那座位的人能好好教训一顿这熊孩子，只可惜，那个座位是空着的。
　　身旁的人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了过来，对视上后杨书庭心中一紧。
　　看什么看？
　　我又没看你，我看的是和你隔着一个过道的小孩好吗！
　　别自作多情了！

　　狠狠剜了这人一眼后杨书庭别过头继续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高铁里信号不好，他手机快没电了，根本没法打发时间。耳边还是一直传来小孩的哭闹声，杨书庭重重叹了口气。

　　“您好，可以管管您的小孩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杨书庭转头看去，张知凡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那小孩和家长面前。
　　杨书庭望着张知凡的背影，和记忆里有些不同。他更高了，肩膀也更宽了，和高中相比，现在的他更具魅力。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长幅皮囊，杨书庭在心里暗暗点评，

　　“你有小孩儿吗？！”小孩母亲闻言放下手机抬起头看向张知凡，声音尖锐刺耳。她身旁的男子依旧刷着手机充耳不闻。
　　“我没有小孩，但我想说，车上很多人在休息，您小孩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其他人。”

　　那女人冷笑了声，看了眼身旁的孩子，小孩仍嚷嚷着蹬前面的座椅，全然不知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没管过？！你没有孩子怎么知道带孩子多不容易？！”
　　“吵到你了，行！对不起！但我也没办法！”

　　这会儿车厢里一些人的注意都被他们俩吸引了过来，有些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杨书庭听不真切。张知凡侧过头叹了口气，似乎对女人咄咄逼人感到无力。
　　杨书庭挑了挑眉，这么多年了，这人性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女人还在不停的说着什么。

　　“吵死了吵死了！本来小孩就吵的人头疼，这会儿头更疼了！这小孩没素质，大人也没素质啊！”杨书庭浮夸的抚着额头嚷嚷，“列车员呢！能不能来管管啊！这都吵了多久了！”
　　小孩前座旁的女孩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张知凡他们，好几次也想开口。这会儿受杨书庭的鼓舞也站了出来：“您小孩从半个小时前就一直在踹前面的椅子，我的座位也连带着一直在晃。您说您管了，但我没有听见您开口说过他一句，从开始到现在，您和您先生就一直在玩手机，高铁不是只有您一家人在坐。”
　　车厢内不少人闻言都附和起来：“就是啊，早点管至于这样吗。”
　　“戴降噪耳机都没用。”

　　女人见占不了上风，皱眉瞥了眼身旁的小孩，抬手甩了一巴掌，怒斥道：“听见没！安静点！我真的要被你逼疯了！”
　　小孩挨了打，瘪了瘪嘴，几滴泪珠顺着脸颊落下来，张着嘴就要哭。
　　“不许哭！你要是敢哭我就把你扔下去！”女人抬起手指着小孩儿威胁，眼里充满了愤怒，脸涨的通红。

　　小孩硬生生的将泪水憋了回去，而身旁的男人全程只是盯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知凡皱着眉盯着这一家人，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转身回了座位，眼里晦暗不明。

　　杨书庭转过头继续盯着窗外，他刚才可不是要帮张知凡说话，他是忍不了那小孩和他那狗屁家长。
　　“杨书庭。”
　　杨书庭闻声扭头，一双手伸到了自己面前，那双手指节修长，掌心放了一块巧克力。

　　“吃吗？”那人正盯着自己，一双眼睛明亮而深邃，恍惚间，杨书庭感觉这一切都和四年前一样，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杨书庭原本以为自己对着这双眼睛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他已经将这人从自己生命中完全剔除，但此刻他觉得，他高估了自己，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用四年搭筑起的堤坝顷刻间土崩瓦解，而他彻底被潮水所裹挟。

　　他鬼使神差的接过了那块巧克力，撕开包装塞进了嘴里。
　　舌尖触碰到巧克力的那一刻，他莫名觉得甜味里夹杂着一丝苦涩。
　　　“你是从学校回南郡？”张知凡看着杨书庭左腮处突起的一小块，莫名觉得手指有些痒。
　　“嗯。”
　　“在哪里上学？”
　　“c市。”杨书庭低着头回答，右手一下下的扣着座椅上的垫子。
　　张知凡听到这个回答，愣了愣，没再说话。

　　巧克力已经融化了，嘴里只剩下甜腻的余味，连带着后槽牙都像被浸泡过甜水。可能是年龄大了些，杨书庭竟觉着齁得人有些难受。
　　“你呢？”可能是刚吃完甜的，杨书庭开口时嗓子有些发哑。
　　“我在林城。”

　　听完他的回答，杨书庭低声笑了笑，但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哦，这样啊。”
　　高铁依旧沿着轨道疾驰，杨书庭想，他和张知凡的人生或许早在四年前的冬天就已彻底错轨，各自驶向不同的目的地，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杨书庭不知道高铁是什么时候到站的，直到车厢内的人都提着行李开始往外走他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后半段路程他和张知凡没再讲话，依旧盯着窗外发呆，而那人则一直低着头发消息。
　　在和谁聊天？朋友……还是对象？
　　不过就算是对象那又如何，他和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想到这，杨书庭无声叹了口气。

　　杨书庭找了家高铁站附近的肯德基，决定进去蹭会儿座。杨恺催他回家倒是催得紧，结果这人连自己高铁什么时间到都记错了。
　　杨书庭百无聊赖的盯着透明玻璃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思绪又落回了那个人身上。从高铁上下来后他刻意走的很快，一头扎进密集的人流，将张知凡扔在了身后，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彻底放下了。
　　杨书庭正准备打电话问问杨恺究竟还来不来时，这人终于出现在了店门口。杨书庭刚开始还不敢认，直到那人冲他笑了笑他才确定没错。

　　大半年没见，他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不少，一双眼睛也更浑浊。走进些，杨书庭在他身上闻见股若有似无的的味道，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味儿。是杨书庭以前没注意过的，带着些室外的凉意和风尘气。
　　“走！带你下馆子去！”杨恺抬手拍了拍杨书庭的肩膀，伸手就要接他背上的包。
　　“怎么就只背了个包回来？”
　　“回来也呆不了几天，少带点东西方便。”杨书庭侧了侧身，没把包给他，这么大了还让父亲背包，不太像话。
　　杨恺愣了下，但也没说什么。

　　杨书庭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这几年南郡发展的越来越好了，机场都建起来了。”杨恺侧头看了眼杨书庭，笑着说。
　　“挺好的。那以后回来就方便了。”杨书庭在手机上看见过这个新闻，他当时还不太相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杨恺带杨书庭来的这家店是家本地菜馆，小时候他基本每过段时间就吵着要吃。杨书庭进店时有些惊讶，店内的装修做了翻新，是现在流行的网红风。
　　“来，你看看要吃什么，多点几个菜！看你都瘦了！”杨恺将菜单和笔递到了杨书庭面前。
　　杨书庭扫了眼菜单，勾了一菜一汤后又推了过去。
　　“你也点几个菜吧。”

　　“哎，你管我做什么，我吃什么都行！”杨恺摆了摆手有些不满道，可眼睛却眯成了缝，脸颊上的肉也挤到一起。
　　菜上了后杨恺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连声招呼杨书庭快吃。杨书庭吃了几口后抬起头，见杨恺正笑着盯着自己，自己却一口没吃。
　　“怎么了？”杨书庭咽下嘴里的菜，不解的问。
　　“没什么，就是看你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心里高兴。”
　　“等你毕业后找份稳定的工作，再结婚生子，我的任务也就完成啦！”说着，杨恺端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大口。
　　紧接着杨书庭见他撇过脸，迅速抬手抹了把眼角，眼中似乎闪着些泪光。

　　从小到大杨书庭都是父母眼中的“乖孩子”，爸妈几乎没为他操过什么心，就连让大多数家长头疼的叛逆期，在他身上都没有出现。在只需要听话、好好学习的年纪，他几乎做到了无可挑剔。
　　可“结婚生子”不一样。

　　高二那年，杨书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同，后来上了大学，认识到更多的“同类”，才真正深入的了解这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大多都只专注于当下，没有谁会特意去想“以后该怎么办”——“以后”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
　　杨书庭几乎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杨恺的这番话，让他愣住了。杨书庭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脖子被双无形的手攥住，发不出一点声响——他不想让父亲失望，可他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
　　要是没有认识张知凡就好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