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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我陪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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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斯偶尔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能也是他熬夜熬多了,又或者是自己精神有问题,他好像感觉有人半夜在哭!
好恐怖好恐怖!
但他不敢打扰舍友,他怕是自己幻听。
万一真的是自己幻听,半夜给舍友发这么一条消息,真的会吓到对方。
也是不凑巧,第二天、第三天,卢卡斯都没能在白天遇到舍友。
过了几天到周末,碰巧在一起洗衣服,他再问起之前晚上的哭声,问他们有没有听到。
他们点了点头。
卢卡斯脸都白了。
果然有哭声!
什么情况?!
他脑里闪现出无数种灵异故事,浮现出无限种恐怖的可能性。
唯独没想到对面可能是人类。
“墙壁很薄,这里隔音不太好。”舍友淡定地伸出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墙壁,“是隔壁的教授。”
怎么会是他?卢卡斯更不相信了。
舍友看见对方脸上的疑惑,他也知道卢卡斯不相信。
毕竟谁会觉得一个职业体面、还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成年男人没事半夜会躲在家里哭呢?这也不是什么很常见的事情。
舍友表示理解:“他有的时候会半夜哭。但是这事也不太好说吧。可能突然有什么变故,真的很伤心。”
卢卡斯不理解:“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睡得那么死,当然不知道。要是荷兰会地震,我怕你都跑不了。”
“你讲话怎么那么难听?”
“对不起喔。我是故意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哭吗?”
“不知道。我跟他就是点头之交,总不能半夜去敲门让他别哭了吧?大家都有伤心的时候,能理解。”
舍友耸耸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荷兰这个鬼天气,天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谁来了能高兴。只有本地人能习惯吧。
他已经想好了,毕业就逃离荷兰,再也不回来。这个国家实在是不适合人类生存。他应该会去法国或者是意大利,总之是更加自由、浪漫的地方。
舍友突然想起来,补了一句:“而且他看起来就……”
“什么?”
他试着描述:“我感觉他就是……有点忧郁?眼神很忧郁,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脱离。”
这是委婉的表达方式。
直白一点说,他感觉那位教授不太正常。
不过他们没有深入接触。
只是见过几次,知道邻居是大学教授,其他信息是一概不知。
他没有觉得那位教授行为上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只是单纯看对方的眼神、整体的状态,感觉不是很对。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应该心情不是很好。
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死,也不是在给别人造谣、说闲话。
“我也不是经常跟他接触,就是之前见过几次,第一印象是这样。我没有其他意图,你不要多想……”
卢卡斯留了个心眼,想在第二次听到哭声的时候细细留意。
但卢卡斯没有再听到哭声了。
刻意留意,反而听不到了。
如果真的是阿尔瓦,那他为什么要哭?他在伤心什么?卢卡斯晚上和他吃饭的时候悄然观察,但他似乎一切正常,跟平时无异。
面对卢卡斯好奇的眼神,他回以温柔的笑容。
他还会笑,还是笑得那么温暖。
头发、衣服、气味,所有的细节都打理得很好。
每天都会做很好吃的饭,他们也会像往常的每一日一样普通地说笑,卢卡斯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也不觉得他有哪里异常。
夜半的哭声成了一个谜团。
这周末是赫尔曼·巴尔萨克的忌日。
卢卡斯看着日程本上的标记,握着笔的手悬在空中,犹豫了很久。他缓缓翻过月计划页,翻到对应的周计划页,写下当天的安排。
和母亲定期的视频通话里也提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母亲提醒他有时间要去看看,给他发了地址,是郊区的某个小教堂。
他带上了一束鲜花去扫墓。
这里很安静,没有游客,附近的居民也不多。这是一个很适合长眠的地方,不会有太多人打扰。
天空下着小雨,泛起浅浅的阴霾,模糊了远方的楼房和景色。
卢卡斯撑起了伞,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透明的伞叶上,顺着尖端滴落地面,消失在脚下松软的草地里。
他顺着指示找到了墓碑。
但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
墓碑被擦拭得很干净,黑白的照片没有一丝灰尘,石头上的刻字也很清晰。一束新鲜的花束放置在墓碑前,花瓣上还带着新鲜的露水。
卢卡斯拿起花束看了一眼。
上面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寄语是——
献给我的挚友。
没有落款。
纸片被雨水打湿,墨水晕染,字母逐渐变得模糊。再过一会儿,墨水估计就会彻底晕染开来,大概就会分不清上面写的文字了。
卢卡斯抬头望向四周,果然发现了其他人的身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大衣,撑着一把黑伞,背对着他,站在河边,静静地抽烟。烟雾在雨中飘散,和灰暗的天色混为一团。
“抱歉。”
看到卢卡斯,他立刻熄灭了手上的烟。
卢卡斯的视线不自觉地跟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红色的味道——那并不是什么红色的味道。
是因为,烟盒的包装是红色的。
父亲以前也抽这个烟。
对于年幼的卢卡斯来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父亲是巴宝莉周末和红色万宝路的味道。
他继承了那份性格里根深蒂固的固执、对方的样貌,发色、长相、身高、体型,就连香水也模仿对方的习惯。
他一直误以为父亲爱自己,因此他深爱着对方,憧憬着成为对方。
他并不会厌恶踏上这条令他感到焦虑的道路,因为这是父亲走过的道路,他正在变成父亲的模样。
但他发现,他错了。
在这个时候,他又应该怎么去面对这些事情呢?
父亲其实是个负心汉,他拿走了所有的钱。
记忆里那些怀疑是否真实存在的争吵都是实际存在的,父亲和母亲确实时常争吵,并且抛下母亲和年幼的孩子,在外面独自潇洒。
阿尔瓦知道所有的事情,所以他会对卢卡斯抱有歉意。
作为挚友,他过去已经看着赫尔曼无数次伤害他们母子而无法阻止,现在更是无法对故人之子熟视无睹。
阿尔瓦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正是这一份善良让他痛苦、挣扎。
卢卡斯低下头。
他看到阿尔瓦的裤腿已经被雨水打湿,鞋面上也是湿漉漉的。
阿尔瓦应该在这里站了很久。
“你的裤子湿了。”
“我知道。”
卢卡斯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我们回去吗?”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对方撑着伞,看着河面上雨滴荡起的波澜,没有接受他的提议。
雨下得越来越大,打在雨伞上越来越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要把雨伞打穿。
卢卡斯抬起头望向身边的人,他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卢卡斯再次低下头,轻声喃喃:“我陪你。”
“也行。”
也行,都好,都可以。
不错,还行,还不赖。
阿尔瓦偶尔会用这种暧昧的词语。
卢卡斯会问,明明可以说“好啊”、“很棒”、“有趣”、“太好了”,或者是“不好”、“不要”、“太差了”,为什么要用这种中间程度的形容词,这样模糊不清实在是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他那时也只是笑笑,说这是语言的艺术。中间程度的好就是好,不好不坏就是不好。
对于阿尔瓦而言,赫尔曼的离世又意味着什么呢?
卢卡斯一直在想自己的事情,但他从未想过别人,他从未想过别人的感受。
他知道阿尔瓦很伤心,但这就像是他那些朋友那样流于表面,他从未真正接触过阿尔瓦内心的创伤。
因为他发自内心地抗拒,他抗拒赫尔曼这个人。
如果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能跟自己相处得那么融洽,还是多年的挚友、搭档,却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消失,再也联系不上,心里一定会很难受吧。
而且这不是失踪,失踪仍然会抱有希望,期待对方仍然会出现。
这是死亡。
亲手见证对方被送入焚化炉,变成小小的罐子,埋进墓地里。
鲜活的记忆还在脑海里回转,但是过去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会再有回应了。聊天窗口不会再跳出新消息,身边也不会再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因为他已经死了。
肉/体消亡,精神消亡,在社会上也将消亡。
阿尔瓦会希望有人能够记住他,因此反复地提及、反复地谈论,但是大家都不喜欢这种话题,他们都不喜欢讨论一个死去的人。
随着时间的过去,他们会逐渐淡忘那场大火。
也会遗忘当年那篇关于马约拉纳费米子的论文还有另一位研究者,他的名字是赫尔曼·塞曼。
在未来,会有更多研究者从事凝聚态物理领域的研究,继承他们的研究,在马约拉纳费米子方面获得突破。
他们不会是最耀眼的,始终会有人成为那个最特殊的存在,覆盖他们的名字。
他们都会成为过去的历史,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科研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研究,以前阿尔瓦他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现在,他们成了肩膀的一部分。
这是必然要经历的,也是科学的使命。
科学的本质就是知识的传承。
始终有人会被遗忘,就像DNA在无数次继承、遗传的时候会有基因片段缺失。可能是一种良性的优化,也可能是被动的负面变异。
但是,哪怕无法实现,阿尔瓦也不希望任何人被遗忘。
这仅仅是他的个人意愿。
并不是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物理学家,而是作为阿尔瓦·洛伦兹,作为一个普通人。
赫尔曼私德有亏,但无法忽略他在学术上的贡献。
他的聪明才智、他的热情,那些蓬勃的生命力,那些面对科研极度激昂的爱,都让阿尔瓦无法忘怀。
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了。
放下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
阿尔瓦每一次、每一次以为自己放下了,他可以走出阴霾重新生活,但每一次、每一次都会有新的问题将他重新拉回来。
他面对的问题不是单纯的失去。
这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的问题积攒已久,不过是在这个时候爆发。真正处理起来就像咬不断的藕丝一样,总会牵扯出细细的丝线,牵扯出别的问题。
如果他只有这个问题就好了。
他忽然想起某处听来的话语,“我们都是软弱的人”。
如果人都是软弱的,是否意味着他可以寻求依靠?是否意味着他可以拥抱他人,向他人索求温暖?因为他太软弱了,他没办法一个人完成这样困难的事情,他需要别人的帮忙。
他会觉得向他人索取情感需求是一件令人感到羞耻的事。
但是此刻的痛苦和寒冷占据了他的大脑,理智再怎么与羞耻心撕扯,也无法和求生欲对抗。
阿尔瓦闭上眼睛。
他丢开了手上的伞,紧紧搂住了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