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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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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年少时不曾说句“后悔”。他从小不知道安生是什么,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无所不能。一把剑使得流光彻彻,不劈木桩,却用来砍西瓜。被师父脱了道袍按在九老洞里思过,闲得无聊便对着墙壁一点一点数水坑。这都是年岁打下来的痕迹,比他年纪都大。他经常和李忘生开玩笑说,哪一日再生病了,便取这儿的水来熬药喝。年长者的心从来不能怀疑,老人的话准没错。
结果某日偷偷带着师弟下山,回家便发了高热。李忘生十三岁,脸颊烧得通红,两个人不敢和师父说,当真取了九老洞的水来。一喝,更热了。
纯阳宫常年苦寒,到了夜间,寒风挟着细雪,冻得全山上下冰窖一样。两人缩在一起,互相抱着取暖,谢云流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又探探他的额头,心里犯愁。李忘生半冷半热,整个人冰火两重天,烧得迷迷糊糊,却抖抖索索地笑。他问谢云流后不后悔。谢云流嘴硬着说他不后悔。但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李忘生说,后悔了就放开我,省得也给师兄染上。谢云流又嘴硬,说你师兄我风里雨里从不带斗笠,冻了这些日子也没见病一回。李忘生便说,好,师兄最厉害。结果冷得发抖,说成了“嘴厉害”。谢云流扑下去抓他。李忘生缩着脖子不让他抓,转眼被子又被往脖子里塞了塞,身上沉沉地暖热。那滚烫的鼻息便往骨子钻,真暖和。李忘生缩缩脚,将整个人塞下去,说,真暖和。
第二日两人一起病了,早课上一个接着一个栽倒,再瞒不下去。师父一边骂人,一边把药往两人喉咙里灌。谢云流挨打不怕、训斥不怕,被鹤的翅膀扇一巴掌也不叫一声疼,单单就怕喝药。被掐着下巴灌下去,胃里比头上更难受。喝完后两人拥着被子聊天,聊到七八岁的时候下山被人家的鹅追着叨的事。提一提感觉屁股还在疼,此事此生也不能为外人道也。
又说到当时为何会被鹅怨恨,原来是为了折路边的一枝桃花。鹅自认那是它的私人财产,愤而追击之。李忘生这样深信不疑了几年,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枝桃花将折下时,谢云流突发奇想踹了鹅屁股一脚。这就恨不得了,你被踹屁股你也揭竿而起。两人边被鹅追边练梯云纵,可怜谢云流师兄之魂大发,把师弟保护在前面跑,自己被鹅视为第一敌人,几次经过都要被报复。那时候头上冒出的热气比被子里更甚。纯阳宫常年不见暖意,一跑起来,岁月便化作一阵东风,倏地从胸口钻出来,嘻嘻哈哈地奔向苍白天空。后来那鹅被炖了,想也知道家主人不会让它寿终正寝。李忘生问他后不后悔踹那一脚。谢云流想想说不后悔。但是他想把那只鹅救下,天天啄都啄出感情了。可那时候他正在被师父关禁闭,实在不得下山。造化弄鹅。
谢云流后来也频频梦到那只鹅。他觉得有点稀奇,不明白为何鹅也能入梦。最后一眼他没见着,可却总在风雪中梦见一双含泪的眼睛。鹅的。那是很多年以后了,他和他恨的人都老了。也许恨也老了。否则他怎么会那样频繁地梦到这只鹅。如果再有这么个问题放在面前,他也说自己不后悔。救不下就是救不下。不后悔就是不后悔。命运已经在这儿勾了一笔,想也无用了。兜兜转回忆起很多年前拥着被子聊天的日子,想到便拧下来,丢到火炉里一烧。结果愈烧愈烈,最后火烧眉毛。声声响响都说着,李忘生说他冷,那便冷着去吧。寒冬瑟瑟,一轮冷月高挂天边。起来,坐下,恨雪似的烧着。想起这个名字就恨得牙痒痒,刀却握不住,像浸了一层冰。只能起来绕着屋子一圈一圈地走。转头一听见海浪阵阵,梦里却成了松鹤声声。这声响里他突然想起来第一次亲李忘生的时候,有人问他后不后悔。他觉得那是李忘生,因为他很迅速地回答了不后悔。但现在他明白了那人根本不是。因为李忘生并没有问,此后也再也没有问过。
他的后悔之问至鹅截止。后来洛风身死,方轻崖、雨卓承出走,祁进断臂,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和他有关,但又似乎与他无关,世界为他分了一道隔膜,远在东洋之外,站在岸边也望不到。没人再问他后不后悔,好像也没人在乎。从少年、青年、中年到老年,他的对手也从未停止脚步。是李忘生吗?不。时间落到了他的对立面。它用尽一切办法将他拖回那个雪夜,梦中总是游荡着那一双含泪的眼睛。李忘生说,师兄,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可这三十年你曾后悔过吗?岁月便骤然回溯,倏地令他惊醒,出一身冷汗。当年的爱恋变成一生的劫难,回一回头都觉得残忍。当他剑指向前,那人因何而一动不动?眼见着两行清泪滑下,转眼被风雪吞没,一回身才知道不过是梦中幻影。一醒来,是宫中神武遗迹、或是烛龙殿,一切皆已过了。三十年已过了。五十年已过了。青春年少化作一弯舟舸,永远敌不过时光漂流。那时他又看到那双眼睛,分不清是谁的。但只记得自己说,不后悔,不后悔。握着刀的手僵硬了,一低头又看到漫山遍野的芦苇荡。湖里空无一物,远山上一轮金灿灿的残阳。上元节上在脸上扣一副鬼面具,他知道准会吓李忘生一跳。但他就是要这么做,甚至期盼着这一刻快些到来。像盼着梦,盼着雪。盼着那一树桃花灼灼的盛开。青石板上发了嫩芽,缠住他的脚腕,春天要到了。美好的日子像一湾河水,日以继夜向前奔流。最后万物解冻,青翠漫山。舟山堂上清亮亮一片。一道刀痕过水留影,刺破天光。
很久以后,是于睿才问了他后不后悔。月泉淮的尸身飘散于风中,好似也给这五十年画上了句号。漫长,但不荒唐。他就知道他得遭这一劫。也是在舟山与月泉淮对战时,数年不见的心魔接踵而至。本以为时间已经消磨了年少时的锐气,此刻却发觉它们实则深深埋藏在冻土之中。黑暗里一双含泪的眼睛,他才突然读懂这究竟是什么。是鹅,是李忘生,是洛风,是他自己。此时方才知道自己从未有过道心。李忘生手执拂尘,推开了窗。长风兜着晚春袭来,将那些叫嚣着的恨尽数吹散。仿佛五十年前耳鬓厮磨,十指交扣许下诺言时,寒冬也变作惊蛰。多年前一次撑船回眸的点化,方在今日落在眉心。也方知到今日自己才终有道心。寒夜之中与李忘生对峙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后悔了。天下皆敌从不后悔,流言蜚语也不过云烟,只悔从此在梦中他不敢摘下那张鬼面具,也停不住这艘乌篷船。他没说话,沉默中却表述一切。于睿摇摇头,笑了笑,说大师兄且听窗外。风来了。
风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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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是纯阳宫唯一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