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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夜里四声闷响。莫雨躺在床上,分辨出是装了消音器的枪。

      第一枪打膝窝,第二枪打臂弯。第三枪直冲心脏,低声引诱着猎物说出秘密。

      第四枪是杀人者的自赎,子弹飞向黑夜驱散暗沉沉的云。神灵端坐在天外,不理会人间的悲欢,死人被拖着腋下,肮脏的躯体黏上肮脏的血。随意挖个坑埋了,乌鸦栖在坟头挑衅地叫。鬼从泥土里钻出来,带着雨后的湿润,附上活人宽阔的臂膀。然后吸,吸,吸。吸走精血与元气,吸干数年的灵华,干了血肉的人走在路上,看谁都是一堆骨。

      这乱世,没一个活人。

      莫雨沉默地抓紧他的枕头,将脸埋在自己的体温里。这是他从小的习惯,王遗风不让他喝酒,他便只能在自欺欺人间醉睡过去。

      这样的乱世救不活他的年少,也救不回他的毛毛。

      莫雨心底默念着,忽的起身拉开了窗帘。

      暗夜是青灰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却没有一点亮。莫雨满眼都是黑色,他在这样的单调里辨认出了楼下寂静的街,来时见到的乞丐敲着碗从街边走过,那里曾是他乞求一个包子的地方。莫雨看着他模糊的身形,风包裹住伤口的恶臭,虚伪的表象在蒙蔽的双眼前肆意生长。

      白日酒楼里的场景历历在目,正如穆玄英所说,他的手下押着十几条人命,只消一枪就能将这位唯一的庇护神彻底了结。最后是他选择了放弃,被穆玄英揽住臂膀,半推半就地出了危机,走到只剩两个人的尽头的时候,他甚至知道穆玄英的袖子里一直藏着一把刀,却始终没有任何的怀疑。

      他也问过王遗风。

      王遗风说看好你自己。

      莫雨苦笑一声,仰着头靠在窗户旁边,寂寂的夜风吹凉了他火热的神经,使那颓然而难以言表的心事缓缓地在心底降落。

      毛毛,毛毛。

      莫雨看着窗外寂寥的夜,距离曙光还有足足两个时辰的世间,月光沉默地敛着笑,从云层泄下一把流光溢彩的刀来。莫雨看着那刀,只觉得被他穿透了心脏。多年未见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将会睡着,坐在这冰凉的窗框上,永远永远也等不到天明。

      同样的,穆玄英也永远会是他的心魔。莫雨这般想着,用脚随意地踢了踢窗边的躺椅,看着它晃着脑袋在原地翻涌不息。刀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照亮了躺椅的一半,木头做的小东西仿佛陷入了阴阳交错处,在生与死的边缘奋力地挣扎着。

      ----

      莫雨约穆玄英在同福酒楼见面,时间在初次会面的三日后,托一个会飞檐走壁的奇人传的口信。到的时候正值夜晚,穆玄英躺在床上睡觉,突然被一阵细微的响声所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抄起凳子就跟人家打了一架。

      送信的回去后鼻青脸肿,被莫雨扔了管红花油打发了。他骑着马来,后腰别着枪,过处尽为旁人所仰。穆玄英穿着件寻常长衫,盖着那顶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帽子,坐在桌边喝茶。他的手指扣着红木桌子,阳光照入酒楼明亮的厅堂,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渺小尘沙。

      “抱歉,来晚了。”

      莫雨掀帘直入,军靴上还沾了点泥。他毫不客气地直接坐在穆玄英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解渴。穆玄英第一眼先看到他有些旧的军服,其次才是莫雨那张俊秀的已经有些陌生的脸,心底赞叹的同时也直犯嘀咕。

      王遗风是不给他徒弟换新衣服的吗?

      他正这样想着,莫雨却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放下茶杯突然道:“刚从城郊回来,帮师父接个货。那边的只认从扬州来的衣裳,我今早晨穿上没来得及换,不好意思。”

      穆玄英忙道:“不必不必,雨哥太客气了。只是多年不见的朋友叙旧而已,用不着搞得那么正式。”

      他只道王遗风不给莫雨买新衣服,心下里觉得有意,却不知莫雨也看着他,不露半点声色地悄悄打着算盘。

      谢渊是不给他徒弟买西装的吗?

      两方都不了解,又彼此不好开口,莫雨再怎么不满,也没法从明面上表达出来。穆玄英倾身给他倒茶的时候,莫雨只顾着用眼睛去丈量这小孩儿的身体规格,想着该怎么跟裁缝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应该裁怎样的布子。是亚麻还是卡其布,这些都得说清楚。若要送,衣袋上应当要别一支钢笔,是做装饰还是真的可取可挂,这些也得说清楚。

      他在这不合时宜地想了些,一时沉默下来,穆玄英只当莫雨为清晨的事发愁,却不曾想这人满脑子都在他身上。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轻轻捏了捏衣角,将帽子拿在手里心不在焉地玩,勾起那上面脱的线绕在指尖,勒出了红印又一圈圈解开,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毛毛,你……”

      “雨哥?”穆玄英本来尴尬地要死,忽然得到救赎,连忙抬起头来,连眼睛都亮了,“什么事?”

      莫雨冲到喉头的话被他用力咽下,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你……你不饿吗?”

      “点菜吗?”

      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在这坐了一刻钟的时间,除了嘘寒问暖就是各想各的,菜单早在桌上放得生冷。莫雨拿起菜单,看了看,推给穆玄英选。在吃上穆玄英八十岁也是个孩子,早巴不得莫雨把菜单让给他,当即欢欣雀跃地点了几道酒楼的拿手好菜,送给传菜员时,又叮嘱新煮一壶酒来。

      莫雨猛地警觉:“你喝酒?”

      “不,是给你喝的,”穆玄英笑眯眯的,清隽的脸上满是属于少年人的天真,“我听说了,你师父不让你喝酒,今天咱们哥俩好不容易重聚,一定不醉不归。”

      莫雨勾勾唇角。没人比他再会演了。

      多年不见,又是敌对阵营,穆玄英不查他才有鬼。这小孩看起来没心机,内里精的很,嘴上说一心里想的可能就是二,随时随地会在他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反咬他一口。奈何莫雨是张弓,没人碰的时候也绷着神经站在一旁,穆玄英想顺着这条线摸上去给他一锤子,就凭现在的手段来看,实在是差的很远。

      就此,莫雨轻飘飘地接住了他扔过来的一颗糖衣炮弹,把糖衣剥下来塞回他嘴里,把炮弹揉了几下扔到了酒楼外:“喝酒误事,还是算了。等没公务的时候再约。”

      穆玄英道:“可是机会难得。”

      莫雨也道:“今日能相聚,机会也难得。”他往前倾了倾身,扶着把手,距离近的能数清穆玄英的眼睫,“良辰美景,若被酒后吐的真言所糟蹋了,反倒不美。”

      语罢,他没事人一样又把身子仰了回去,还不忘伸出手去揉揉穆玄英的头发。

      “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样?”

      穆玄英的耳尖悄悄一红,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用手摸了摸,强作镇定道:“自从那年摔下山崖后被谢叔叔救起,已经过了十三年整。”

      比相处的时间都要长呢。

      这话他没说出来,可在座的就两人,也没必要遮掩什么。穆玄英看着莫雨的眼神里赤裸裸地都是惦记,他似乎想问,又不敢问,踟蹰好一会儿,方学着莫雨的问话道:“雨哥,你怎么样?”

      “我与你半斤八两,好也不好。”

      穆玄英还想问什么,恰此时服务生端着菜进来了,身后一个姑娘提着酒,垂着眼睛替两人满上。刚温好的米酒在杯沿冒着热气,溢出来的水珠被穆玄英用指尖抹掉,悄悄地蹭在了自己的衣摆上。

      莫雨却端起杯子来,冲他敬了一下,一饮而尽。

      穆玄英不太常喝酒,谢渊管得严,不许他碰这些容易误事的东西。他平日里喝的最多的是茶,如今也照着喝茶的方式抿了一口,不是很辣,入了喉却烧,暖的全身又倦又热,好似被人背到了壁炉旁一阵好烤似的。

      一杯酒下肚,他胆子也随之大了起来,明明不是什么沙场烈酒,却莫名其妙地让他给自己逼生出一股莽夫之气来。穆玄英的帽子还放在一边,窗外传来敲锣打鼓的迎亲的声音。穆玄英探出头去,看着那汽车一辆辆的开过,窗上贴着鲜艳的大红喜字,车后又跟了顶八人抬的轿子,一路小跑地往前赶。路边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一只毛色柔顺的狗被一个贵妇人抱起来躲在一旁,穆玄英看着这街道,眼底是众生相,口中却道:

      “什么叫好也不好?”

      莫雨没回话,他顺着穆玄英的目光往下看,也瞧见了这一方城里的芸芸众生。可他与穆玄英不同,满眼的喜庆色,可他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身着绸缎的漂亮的小男孩。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婚车,不知在大喊大叫些什么,几个小玩伴从人群里钻出来,开始顺着那街道的一侧捡糖吃。

      正捡的开心,突然一个女人从街对面冲过来,好像是小孩的母亲,挽着精致的头发,面上不施粉黛,却全然一副主母模样。她牵起那小男孩的手往家里走,一路上边走边训斥,又怕被别人听见,只敢贴耳相待。那婚车浩浩荡荡地开走了,贵妇人和小孩却还在原地,莫雨极目远眺,看不见街外高耸的房屋,不知这户人家家住何处,又是否依旧是不愁吃穿。

      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头来,正对上穆玄英的侧脸。他依旧在看着,神色有些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莫雨推了推他的胳膊,穆玄英这才如梦初醒,眼底的思虑瞬间就消失了。

      莫雨啼笑皆非。

      “刚刚在想什么?”

      “想你。”穆玄英随口答道。

      然后他瞪大了双眼。

      莫雨也意料以外地皱了皱眉。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尴尬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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