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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寒 ...

  •   阮荡被一阵粗暴的推门声惊醒了。

      不是她的房门,是大门。

      那声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夜晚的薄纱,像一记闷棍敲在神经上。锁舌狠狠地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钝响,这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房子随之微微一颤,天花板上似乎有看不见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鞋跟敲击地板的杂乱声响,笃笃笃,带着一种虚浮的踉跄。

      一个女人的声音随之飘了进来,尾音刻意拉长,含混不清地裹着蜜糖,像是在撒娇,又像是醉后的呓语。

      然后是阮胜低沉的呵斥,以及更用力的一声关门巨响。

      ——砰!

      世界并没有因为这道门的隔绝而安静下来。

      反而,一种更令人窒息的、黏腻的窸窣声和压抑的调笑,像潮湿的雾气一样从门缝底下或者从墙壁的孔隙中渗透进来,无孔不入地充满了整个空间。

      那声音不高,却比之前的巨响更让人心烦意乱,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着耳膜和理智。

      阮荡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沉在河底的石头。

      不用想,阮胜又带人回来了。

      上次那个,他某次醉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炫耀语气提过,二十七岁,学舞蹈的,腰软。

      听门外这个的声音,黏腻娇嗲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恐怕比上次的还要年轻些,但依旧是那种类型——阮胜永恒不变偏好的类型。

      嗓音要甜,眼神要无辜得像受惊的小鹿,最好留着齐刘海,长相要毫无攻击性,像个从未经历过世间风雨的瓷娃娃。

      像她,又不像她。

      像的是这副她与生俱来的皮囊。

      不像的是内里。

      阮荡知道自己在外人眼里,大概也被归为这一挂。瘦弱,苍白,安静,看起来需要被保护。

      可她心里清楚,自己里面早就坏了,从骨子里开始腐坏了。

      门外的声音持续着,像一把钝了的刀子,慢条斯理地割着她的神经。

      她猛地拉高薄被,严严实实地蒙住头,试图构筑一个安全的堡垒。

      但那令人作呕的声音仿佛具有穿透力,依旧顽固地钻进她的耳朵,在她脑海里盘旋放大。

      睡意是彻底叛逃了,连一丝影子都抓不住。

      她只能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从厚重窗帘缝隙里顽强挤进来的惨白路灯光。

      那光斑冰冷而虚弱,在黑暗中徒劳地移动着,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幽灵。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它从墙壁的这边缓慢地滑到那边,轮廓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散在凌晨更深沉窒息的靛蓝色里。

      钟的指针艰难地爬过凌晨四点,外面阮荡像一尾习惯了在暗处游弋的鱼,悄无声息地从床上滑下来。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熟练地换好衣服。

      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将她那副具有欺骗性的软妹外表包裹得略显中性。

      然后,她踮着脚尖,拧开房门,像一道影子般溜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外面的空气带着清早特有的清冷和潮湿,吸入肺里,有微微的凉意,却也冲淡了屋里那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她缩了缩脖子,将脸埋进并不存在的衣领里,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向那条熟悉的、仿佛能容纳她所有不安的羡苑街。

      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依旧亮着灯。

      白炽灯管发出的光芒,在这尚未完全苏醒的、灰蓝色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而温暖,像茫茫夜海里唯一一座坚定不移的灯塔。

      推开门,头顶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柜台后面,正打着哈欠的韩眉抬起头,眼底带着熬夜的疲惫与血丝。

      看见是她,韩眉有些意外:“荡荡?马上高二开学了,功课不紧张吗?怎么还有时间这个点跑来?”

      韩眉是这家店的老板,顶多二十出头,比阮荡大不了几岁。

      她身上没有读书人的那种文气,也没有被生活彻底磨平棱角的圆滑,脸上总带着点不服输的劲儿和一种看透世事的早熟。

      阮荡没有立刻回答,她熟练地绕进柜台,把自己有些沉重的身体扔进那个属于收银员的高脚凳里,仿佛这里才是她安全的巢穴。

      她刻意让语气变得轻快,甚至带着痞气的调侃:“这不是看你独守空闺,寂寞难耐了吗?我来陪陪你。”

      韩眉闻言失笑,伸手作势要打她,手腕上廉价的彩色串珠手链晃动着:“少来。我信你才有鬼。”

      她没好气地白了阮荡一眼,顺手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有些卷边的硬皮登记本,推到阮荡面前,“正好,你来了帮我盯会儿。五点左右,送饮料的货车会到,你点一下数,核对清楚,在这个本子上登记好就行。笔在这儿。”

      “你干嘛去?”阮荡拿起那支冰冷的圆珠笔,在指尖转了转,随口问道。

      韩眉抓起椅子上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双肩包,脸上露出混合着抱怨和甜蜜的烦躁:“约会!陈宋锦那家伙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清早六点喊我去看电影!说是首场没人,包场体验!”

      阮荡听过这个名字,是韩眉的男朋友,据说是个医生,比她大几岁。

      一个医生,清早约人看首场电影,这行为确实有点超出常理。

      阮荡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些:“……去吧。”

      韩眉不再多话,风风火火地推门走了。风铃又是一阵急促的乱响,然后慢慢归于平静。

      店里彻底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与家里那种死寂的安静不同,它被冰柜压缩机低沉的运行声填充着,给人一种活着的稳定感。

      阮荡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走到货架区。

      她开始动手整理夜里被那些夜归顾客弄乱的商品,把歪斜的泡面桶扶正,将摆错了位置的薯片放回原处,拿起搁在角落的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着货架上落下的细微灰尘。

      她的动作机械而熟练,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仿佛通过这种有序的、重复的劳动,就能把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声音也一并清理出去,将内心翻涌的潮水暂时逼退。

      五点整,门外传来了货车引擎的轰鸣声。

      送货的师傅是个沉默的中年人,只是按惯例递上货单。

      阮荡接过单子,走到店外,就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一样一样地清点着纸箱里的饮料和矿泉水。

      确认无误,她在货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是那种带着点棱角的工整。

      然后她开始一趟趟地将那些沉重的箱子搬进店里。

      箱子很沉,勒得她细白的手指生疼。但她一声不吭,只是缓慢地将它们一箱箱挪到指定的位置,再拆开,将一瓶瓶冰冷的饮料整齐地码放进空荡的货架。

      体力上的消耗,有时反而能带来精神上的片刻空白。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彻底放亮。

      灰白色褪去,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干净的鱼肚白。街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和车辆。

      她重新坐回收银台后,手肘撑在台面上,手掌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那幅逐渐生动起来的街景。

      空荡的街道像一幅缓缓展开的、先是灰白底色,然后慢慢点缀上色彩与生机的卷轴。

      羡苑街位置偏僻,住家稀少,平日里总是冷清的。但因为不远处有个开放的公共球场,这家小小的便利店就成了附近少年们运动后唯一的补给站。

      刚过中午,烈日当空,阮荡就看着不下十拨穿着各色球衣,浑身被汗水浸透且头发湿漉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少年来买水。

      他们带着一身几乎要灼伤人的热气涌进来,大声说笑着,冰柜门被不断地拉开关上,冷热空气交汇,在门口形成一片短暂的白雾,带进一股混合着汗水和青春荷尔蒙的特殊气味。

      傍晚六点,韩眉早就回来了,正瘫在柜台后的椅子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短视频。

      店里那台偶尔还会带点杂音的旧音响,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更衬得这傍晚有几风铃再次清脆地响起。

      少年一边侧头讲着电话,一边推门进来。

      他黑色的头发还有些汗湿,几缕不听话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脸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

      “干什么?我是你们专属外卖员吗?”他对着电话那头说道,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调侃,声音清朗,像夏日里刚刚冰镇过的玻璃瓶汽水,冒着细密冰凉的气泡,“一个个的都什么奇葩喜好……行,可乐是吧,知道了。”

      阮荡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从那种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职业性地打起精神,目光落在那个少年身上。

      他身上带着那种刚从球场下来的鲜活生命力,像一道过于明亮的光,与店里带着点颓废感的傍晚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韩眉似乎认得他,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随口搭了句话:“又打球啊?”

      少年循声望去,看见韩眉,很自然地笑了笑,那笑容很干净,牙齿洁白,带着运动后的酣畅与满足:“是啊,业余爱好。”

      “打什么球?”韩眉放下手机,饶有兴致地多问了一句。

      “羽毛球。”他一边答着,一边径直走向靠里的冷饮柜,利落地拉开门,弯下腰去。

      他拿出几瓶可乐和运动饮料,臂弯里很快就堆满了冰凉冒着白气的瓶瓶罐罐。

      他走到收银台前,把怀里那些带着冷气的饮料放下,瓶底与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阮荡拿起扫描枪,一一扫过条形码,红色的光线在她眼前闪烁。她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数字,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十六块。”

      少年拿出手机,利落地调出付款码。

      阮荡扯下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袋,动作不算快,但很稳,将几瓶饮料依次装好,袋口打了个结,递了过去。

      他接过袋子,像是基本的礼貌,也像是习惯使然,他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说了句:“谢谢。”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那种冰镇汽水般的质感,直直地撞进阮荡的耳膜,然后在她空旷的心房里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回响。

      然后他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风铃又是一串急促而清脆的乱响,他白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韩眉望着还在微微晃动的店门,手托着腮,像是说给阮荡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啊,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劲儿。”

      阮荡没有接话。

      她只是慢慢坐回那只高脚凳上,柜台下方,无人可以窥见的阴影角落里,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抬起,用拇指的指腹,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根部那道凹凸不平的旧伤疤。

      那是很久以前,在孤儿院里,被破碎的玻璃划伤后,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留下的印记。细微的刺痛感从指间传来,奇异地让她有些纷乱的心绪安定了几分。

      那么平常,那么客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温度。

      仿佛他推门带入的那阵带着夏日尾声余温的、干燥而清爽的风,还在她空旷而潮湿的心尖上,轻轻地打着旋,不肯离去。

      店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切到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将刚才那份因少年闯入而带来的短暂悸动缓缓抚平。

      韩眉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转过头,看向望着窗外有些出神的阮荡,打破了这份安静:“欸,荡荡,开学就高二了,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比如找个男朋友谈谈?”她语气里带着点戏谑的调侃。

      阮荡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韩眉带着笑意的脸上。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意思。”

      “那别的呢?除了来我这儿当免费劳工。”韩眉换了个姿势,趴在柜台上,追问道,“总有点什么想尝试的吧?你这个年纪,不该是整天想着疯玩的时候吗?”

      阮荡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货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上,又好像穿过了它们,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的意味:“我想去滑雪。”

      “滑雪?”韩眉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荡荡,你在想什么?这儿是南城,等到冬天最冷的时候,能给你飘点雨夹雪都算老天爷给面子了。你想看能滑雪的那种雪,得去北地,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阮荡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知道南城无雪,就像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仿佛被禁锢在这座潮湿闷热的城市一样。

      但北地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本身就带了一种逃离现状的、遥远的象征意义。

      韩眉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显得异常安静,也异常固执。

      她忽然收起了脸上玩笑的神色,语气变得稍微认真了些:“怎么突然想去滑雪了?那地方又冷又远,而且听说挺危险的,摔一下可不得了。你不是最近开始怕死了吗?”

      阮荡避开了韩眉的目光,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相互绞紧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淡淡的粉色。

      她抿了抿唇,用一种近乎倔强的语气,低声说道:“就是因为怕死,才更想去。”

      韩眉不解地皱起眉:“这叫什么道理?怕死不是更应该远离那些危险的事情吗?”

      她印象里的阮荡,虽然看起来软乎乎的,但骨子里有种对危险的漠然,以前甚至说过“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浑话。

      最近这半年,她确实变得惜命了不少,韩眉还以为是年纪大了自然懂事了。

      可现在,她居然说因为怕死才想去滑雪?

      阮荡没有立刻解释。

      她抬起手,轻轻拂过旁边货架上的一排金属罐装咖啡,指尖感受到一片冰凉的触感。

      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窥探自己内心那片无人能懂的荒原。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韩眉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想试试,在那种很高的地方,速度很快,快要失控的感觉里,拼命想活下来的那种感觉。”

      她抬起眼,看向韩眉,那双总是显得很安静,甚至有些空洞的眸子里,此刻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燃烧,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想知道,当身体自己都害怕得发抖的时候,脑子里拼命想着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是什么滋味。”

      她想确认,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强烈的求生欲,是否真的存在于她这副早已感到疲惫和腐朽的身体里。

      她想在那种极致的危险和恐惧中,抓住自己想要活着的证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在一片混沌的,被外界推动的,麻木的平静里。

      韩眉张了张嘴,想说“你这不是自虐吗?哪有这样找活着的感觉的”,但看着阮荡那双异常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巨大风暴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店里一时间只剩下那首悠扬的钢琴曲。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也终于被夜幕吞噬,便利店的白炽灯将两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

      韩眉看着阮荡,看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伸出手,拍了拍阮荡有些单薄的肩膀。

      阮荡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已经完全漆黑的夜色,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和身后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

      玻璃上的人,长得很像阮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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