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安》煎蛋不翻车

12、手术台上的默契

　　实习期的日子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地向前流淌。陆则安最初那种如履薄冰的恐慌，在日复一日的专业协作与陆则屿近乎完美的“恪守界限”下，竟也慢慢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开始真正以一个“同事”而非“弟弟”的眼光，重新审视陆则屿。
　　骨科收治了一位罹患严重退行性脊柱侧弯合并重度骨质疏松的老年女性患者，陈奶奶。病情复杂，手术风险极高，家属犹豫不决。术前讨论时，陆则屿并未因自己是实习生而缄默，他调出患者详细的影像资料，结合最新的文献，用清晰冷静的语言分析了非手术治疗的长期风险与手术可能带来的获益，甚至提出了几个关于术中减少出血、保护神经的细节性建议。他的声音不高，却逻辑严密，数据翔实，引得几位高年资医生也频频点头。
　　陆则安坐在一旁，看着那个在专业领域里散发着自信光芒的年轻身影，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是骄傲，是欣慰，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吸引的悸动。他发现自己无法再仅仅将陆则屿看作一个需要他庇护的孩子。在白色的巨塔里，他们是平等的探索者，面对着共同的生命课题。
　　最终，经过充分评估和沟通，科室决定为陈奶奶实施手术。主刀的是科室主任，陆则安担任一助，而陆则屿，因为前期出色的表现，被特许担任二助，参与这台高难度手术。
　　无影灯下，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老人的骨质极其脆弱，如同风化的岩石，每一个操作都需万分谨慎，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陆则安全神贯注，配合着主任的节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在一次关键的椎体复位时，主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顽固粘连，视野受限，操作空间极其狭小，进展缓慢，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陆则屿，忽然低声开口，他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
　　“主任，一点钟方向，韧带下方似乎有钙化点，可能是粘连的关键锚点，尝试从侧方松解或许能创造空间。”
　　他的语速很快，却清晰异常。主任闻言，微微调整了角度和器械，小心翼翼地探入，果然找到了那个隐匿的钙化点。随着钙化点被精细地松解，顽固的粘连如同找到了关键的线头，被顺利剥离，视野豁然开朗。
　　主任赞许地看了陆则屿一眼，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手术得以继续顺利推进。
　　陆则安站在一旁，清晰地听到了弟弟的那句话，也看到了他那一刻眼神里的专注与敏锐。那不是侥幸，而是基于深厚解剖知识、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冷静判断力所带来的必然。在那一刻，陆则屿不再是跟在他身后需要指导的实习生，而是一个真正可以信赖、甚至能在他遇到瓶颈时提供关键思路的“战友”。
　　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震撼与自豪的情绪，在他胸腔里鼓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他从小带大的少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了一个足以与他比肩、甚至在某个瞬间能超越他的、优秀的医生。
　　手术历时八个多小时，最终圆满成功。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监护仪上生命体征平稳，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脱下手术衣，陆则安感觉自己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和体力消耗的结果。
　　他走到休息区，拧开一瓶矿泉水，大口喝着。陆则屿跟在他身后，也拿起一瓶水，却没有立刻喝，只是靠在墙边，安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挑战后的沉静满足。
　　“刚才……很敏锐。”陆则安放下水瓶，声音有些沙哑，最终还是开口，给出了专业的肯定。他无法忽视陆则屿在那台手术中的关键作用。
　　陆则屿抬眼看他，口罩上方的眼眸微微弯了一下，像是笑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是主任和哥你们操作得好，给了我观察的基础。”他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居功自傲。
　　这种沉稳，让陆则安心中又是一动。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实习期中不断上演。他们一起参与疑难病例讨论，陆则屿总能提出一些角度新颖、切中要害的见解；他们一起值夜班处理急诊，陆则屿冷静镇定的处理方式，完全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他们甚至在一次跨科室会诊中，默契配合，共同说服了犹豫不决的患者家属接受了一个最优治疗方案。
　　那种在专业上被理解、被支持、甚至被启发的感觉，是陆则安在以往任何一段工作关系中都未曾体验过的。仿佛他们的大脑被无形的线连接着，总能最快地理解对方的意图，填补对方的疏漏。这种精神上的高度契合与共鸣，比任何□□上的靠近，都更具杀伤力，也更能动摇陆则安坚固的心防。
　　他开始习惯在工作间隙，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会在遇到棘手问题时，不自觉地想要听取陆则屿的意见；会在完成一项困难任务后，第一时间与弟弟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道他辛苦划下的、名为“兄弟”与“同事”的界限，在一次次并肩作战、一次次精神碰撞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他越来越难以将那个专业、冷静、可靠的搭档陆医生，与那个对他怀着悖德情感的弟弟陆则屿彻底割裂开来。
　　他们依旧谨慎地保持着物理距离，在公开场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那些只有彼此能懂的短暂对视里，在那些关于病案的低声交流中，在那些共同为一个生命努力拼搏的时刻，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正在无声地加固、蔓延。
　　陆则安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去医院，期待那些可以光明正大与陆则屿共处的时间。那种在专业领域被认可、被需要，甚至隐隐被引领的感觉，像一种缓慢生效的毒药，让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不再只有疲惫和挣扎，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光亮和……某种类似于“生机”的东西的自己，感到一阵茫然。
　　并肩前行带来的，不仅仅是压力，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灵魂层面的靠近与满足。而这，恰恰是他最害怕，也最无法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