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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遇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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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之地,王的威仪也鞭长莫及。只有冰霜,一位更严苛古老的君主。它的疆域是永恒的冬季,它的律法是寂静,它的王冠是旋转的、永不坠落的极光。在这里,时间也冻僵了,步履蹒跚,像一头在深雪里挣扎的羸弱野兽。
魔人的领地边缘,石屋像一块被寒冷啃噬后丢弃的脊骨,匍匐在雪原上。风是此间唯一的吟游诗人,日夜不息地唱着关于荒芜的史诗。它的歌声钻过石缝,化为彻骨的寒意,缠绕着屋内唯一一点微弱的暖源,壁炉里将熄未熄的余烬。
嘉柏丽尔睡不着。因为寒冷有牙齿,细密地啃咬着她的脚趾,手指尖,甚至试图沉睡的意志。她才十二岁,却已品尝过生命中的风暴。早熟让她的眼睛像被磨砺过的黑曜石,映照着跳动的微弱炉火。她的红发,如同黑暗中一抹倔强的余烬,是这苍白天地难得一见的暖色,这是她几乎记不清面容的母亲留下的生命痕迹。
“娜乌西卡,”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屋外风暴中的无形之物,“风太大,我睡不着了。”
娜乌西卡裹着厚厚的,遍布修补痕迹的海豹皮袍,坐在炉火边艰难地修补一件坎肩,身形消瘦而修长,像习惯了风雪的瘦弱冷杉。在和嘉柏丽尔一起流放的三千名囚徒中,她是最瘦弱怪异的那个,来历成谜,如同被北风偶然卷来的一粒种子,却也在这片冻土上扎下了根。她看着小公主,目光里有一种沉淀已久的、近乎温柔的怜悯。
“闭上眼睛,嘉柏丽尔,”她的声音低沉,“想象你是一颗埋在深雪下的苹果种子,等待春天。”
“这里没有苹果树能够发芽。”嘉柏丽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只有无尽的白。就算春天解冻的时候,冰原也只会生长苔藓和孢子浆果。给我讲个故事吧,娜乌西卡。和温暖有关的故事。关于……爱的故事。”
最后一句话,嘉柏丽尔说得生涩而僵硬,像是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在葳蕤山林深处,住着一位技艺精湛的猎人。没人记得猎人的名字,也没人知道猎人来自何方——甚至无人能确切说出这猎人是男是女,因为猎人总是独来独往,披着厚重的斗篷,脸上覆着狼皮面具。
猎人熟悉山林的一切——知道鹿群何时迁徙,知道鲑鱼何时产卵,知道松鸡在何处筑巢。猎人的箭从不虚发,猎人的陷阱总是精准。直到那个雾气弥漫的秋日。
那天,猎人追踪着一群奇特的足迹——它们像是狐狸,却又比寻常狐狸大上许多,每一步都在落叶上留下淡淡的焦痕。黄昏时分,猎人在一片白桦林间发现了它——一只火狐,毛发如同夕阳熔铸而成,眼睛是初生树叶的翠绿。
猎人引弓搭箭,箭矢离弦。然而,就在那一瞬,火狐回头望来——那双绿眼睛里映着整片山林,猎人莫名手抖,箭尖微偏,只划伤了它的后腿。
火狐哀鸣一声,却没有逃走。它站在原地,凝视着猎人,伤口滴落的血在落叶上开出小小的血花。猎人放下弓,慢慢走近,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那不是怜悯,连猎人自己也不知如何形容。
猎人取出随身的草药,为火狐包扎。它的毛发比看上去还要柔软,温暖得如同捧着一团真正的火焰。当包扎完成,火狐低头,轻轻蹭了蹭猎人的手,然后转身消失在暮色中。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嘉柏丽尔攥着被子上旧毛毯的一角,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后来呢?猎人一定后悔放走珍贵的猎物吧?而且女主角都还没出现呢…”
娜乌西卡往壁炉里添了根枯枝,继续讲述。
“第二次相遇是在月圆之夜。猎人在林间空地发现了火狐,它正在月光下起舞,每一步都踏出细小的火花。见到猎人,它并不逃跑,反而耸动着蓬松大尾巴继续转圈,仿佛在邀请他。
第三次,心情欠佳的猎人被火狐引入开满苍白馥郁小花的未名原野。
第四次,猎人迷路在暴风雪中,是火狐引领他回到小屋。
第五次,猎人病倒在床,清晨醒来发现火狐蜷缩在门前,守着一些罕见的草药。
第六次,猎人在溪边清洗伤口,抬头看见对岸的火狐,它口中衔着一尾跳动的银鱼。
猎人开始做梦,梦见自己以四足奔跑,嗅到风中传来的远方的讯息,渴望舔舐溪水,渴望对着月亮长啸。
“直到第七次相遇。”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山林葳蕤如盖,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不知名野花的香气。猎人坐在老橡树下打磨箭头,抬头时,火狐已经站在不远处。
它仰起脖子走向猎人,比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更加美丽茁壮,绿色的眼睛如同密林中最深的湖泊。猎人伸出手,火狐没有躲避,反而凑近轻嗅。
就在这时,猎人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指甲变得坚硬、尖锐,像是野兽的爪子。惊恐之下,猎人奔向溪边,在水面倒影中,看到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瞳孔在日光下微微竖起,牙齿似乎也比往常锋利。
猎人回头,发现火狐正转身走向密林深处。它走几步,便停下来回望,像是在等待。
没有犹豫,猎人起身跟上。箭袋从肩上滑落,弓被随意丢弃在草丛中。猎人跟着火狐的步伐,越走越远,身影逐渐被山林的阴影吞没。
“从此,再没有人见过那位猎人。”
娜乌西卡的声音停止了。房间里只剩下风的呜咽和火舌舔过木头的许微噼啪声。
嘉柏丽尔沉默良久,最后小声说:“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为什么?”娜乌西卡平静地问。
“猎人为什么一定要变成野兽?为什么不带着狐狸回来?或者...或者至少告别一下?”
“也许对猎人来说,那不是变成野兽,而是回归本性。”娜乌西卡的声音很轻,“有些爱会改变我们的本质,直到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
“但这不合理,”嘉柏丽尔分析着,像个冷静的小学者,“猎人为什么一定要变成非人之物?为什么不能带着狐狸一起回到村庄,或者他们就留在森林里,一起打猎生活。这太模糊,太被动。这不像一个应有的结局,更像故事被慌忙地打断了。在童话里,爱难道不应该是温暖的、安全的吗?老师的诗歌集里这样说——像疲弊的旅人遇见火塘,饮下滚烫的蜂蜜酒。”
娜乌西卡微微一笑,伸手掖了一下嘉柏丽尔小被角,笑容里有难以察觉的缺憾:“别在意,不过是一个我从人类残卷里窥见的故事。睡吧,盖比。明天你我要轮值去采石场,下午还有剑术课。”
风声渐渐销匿,狭小的石室逐渐被静谧淹没。
“娜乌西卡,”公主半梦半醒地呢喃,“如果有一天我要去远方,一定会告诉你和马萨诸塞我去哪里了。”
“你不会突然消失的,嘉柏丽尔。你是更始王的长公主,你一向明白责任和使命。”
娜乌西卡凝视着熟睡的公主,忽然注意到——不知是否是错觉——女孩已经背对她熟睡,散在枕上的蜷曲红发,在炉火映照下,竟像是真正的火焰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