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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墨惊鸿 ...

  •   (一)
      大胤元熙二十一年,冬月廿九,京畿道。
      雪下得比往年都早,官道上的辙痕被一夜覆白,像有人拿巨帚横扫了所有蛛丝马迹。押解囚车的兵卒缩着脖子,枪尖挑着半截破旗,旗上“流”字被雪糊得只剩半边,活像张歪嘴在笑。
      沈砚心便在那笑声里睁开眼。
      木笼车栏透风,雪粒子直往颈窝里钻,她却纹丝不动,只把冻僵的手指悄悄探入袖中,摸到那管“紫毫”。笔杆是湘妃竹,因常年贴身带着,已养出一层温润包浆。指尖触到笔锋,她才算活过来——像盲女摸到琴弦,像垂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小姐,别动。”身旁的阿织低声提醒,声音压得比雪还轻,“他们昨日才打死一个,说囚徒妄动者,格杀勿论。”
      沈砚心没应声,只把笔管往掌心又按了按。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不是“小姐”,是“籍没入官的罪臣之女”,是“盐引案要犯沈恪之女”,编号庚字三一七。父亲已于三日前在午门枭首,血溅白绫,她远远跪在丹墀下,数着第九声鼓响,才允许晕过去。
      再醒来,便在这辆南下的囚车里。
      按律,她本该与母亲、嫂嫂一道发往教坊司,可圣旨末尾忽添一句“沈氏女着押赴北疆,充驿卒”,墨迹粗粝,像一柄钝刀,把她从万丈深渊里单独拎出来,又随手抛进另一处雪窟。
      沈砚心抬眼,透过栏缝望见远处连绵山脊,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一条僵死的白龙。
      ——北疆。
      她听父亲提过,镇北王萧策的封地。此人十九岁袭爵,二十一岁斩匈奴左贤王首级,二十三岁统三十万边军,却常年不回京。去年腊月,皇帝召他回朝述职,人在半路遇伏,生死不知。
      京中都传,是谢无咎的手笔。
      谢无咎,内阁首辅,清流领袖,父亲昔日座师,亦是亲手将沈家推入深渊的人。
      雪越下越大,前路白茫茫一片,囚车轱辘碾过冰碴,发出细碎的裂声。沈砚心阖眼,脑海里却浮现父亲临刑前的口型——
      “活下去,把真相……”
      真相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活到北疆,活到有人烟的地方,活到能提笔写字的那一日。
      (二)
      傍晚,队伍在鹰嘴峡歇脚。
      峡口风如刀,吹得火把猎猎作响。押解校尉姓赵,是个酒糟鼻,一路骂骂咧咧,说倒霉差事,说北疆鬼地方,说“京城小娘子细皮嫩肉,经不得冻,早晚得扔半道喂狼”。
      兵卒们哄笑,有人伸手来拽阿织的头发。阿织不敢哭,只把身子缩成一只刺猬。沈砚心伸手挡,被那兵卒反手一巴掌,耳中嗡鸣,嘴里涌上腥甜。
      血落在雪里,像一簇簇朱砂梅。
      赵校尉眯眼瞅她,忽然乐了:“听说沈家女擅制墨,不如给爷研一锭‘雪中春信’,伺候舒服了,路上少受些罪。”
      沈砚心用指腹抹了唇角血珠,淡淡道:“研墨需松烟、胶、麝、樟,大人可有?”
      “哟,还摆谱?”赵校尉一脚踹翻火盆,炭星四溅,“老子给你脸了!”
      他揪住她衣领,拖死狗般拖到峡口崖边。下方是万丈冰涧,黑沉沉不见底。
      “再装清高,就把你扔下去!”
      风卷雪刃,割得脸颊生疼。沈砚心却忽地笑了,笑得雪沫都颤:“大人可知,沈家墨为何千金难求?”
      赵校尉愣住。
      “因以血为引。”她轻声道,“人血入墨,字可百年不褪。大人若肯舍自己三升血,我即刻为大人制‘千秋功业’墨一锭,保你名垂青史。”
      赵校尉面色青白,半晌,啐了一口:“疯子!”
      他松手,沈砚心跌回雪地,掌心被冰碴划破,血珠滚落,瞬间凝成细小的红冰。她盯着那抹红,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教她研墨——
      “墨分五色:浓、淡、干、湿、焦。人心亦分五色,惟血最真。”
      她伸手蘸血,在雪地上画出一横。
      赵校尉骂骂咧咧走远,兵卒们围着火堆喝酒,没人注意,那横雪痕在暮色里泛着幽微紫光,像一道极细的符咒。
      (三)
      半夜,雪停了。
      沈砚心被一阵低哑嘶鸣惊醒。
      那声音像受伤的狼,又像撕裂的布帛,断断续续,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震得木笼栏微微发颤。兵卒们也被吵醒,骂声四起。
      “什么鬼动静?”
      “像是……崖底?”
      赵校尉举火把往峡口一照,陡然色变:“血!好多血!”
      雪地上,一道暗红色痕迹从崖边蜿蜒至囚车,像被巨兽拖过。风卷来浓烈的腥甜,混着某种奇异的冷香——沈砚心鼻尖轻颤,那是“龙涎”的气味,皇家御用,价比黄金。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指甲掐进掌心。
      兵卒们慌乱起来,有人拔刀,有人往火堆里添柴。赵校尉喝道:“慌什么!许是野兽拖了死人!”
      话音未落,峡口深处传来“咔啦”一声脆响,像冰层断裂,又像骨骼错位。紧接着,一道黑影倏地掠上崖边,快得几乎看不清形貌,只觉一团浓墨泼进雪夜,所过之处,雪沫飞溅。
      “刺客——!”
      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刀光只闪了半寸,便“当啷”坠地。黑影所至,人如麦秆,齐刷刷倒下。沈砚心瞪大眼,她看见那人的手——不,那不能算手,是铁黑色的钩爪,五指间连着薄刃,一挥便割开喉管,血珠溅成雾。
      阿织死死捂住嘴,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沈砚心却反常地冷静,她盯着那黑影的背,在月光下看清了——
      不是野兽,是人。
      一个浑身浴血的人。
      他披着破碎的玄甲,左肩插着半截断箭,箭羽被血浸透,像一簇凋零的凤尾。长发散乱,黏在脸颊,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黑得瘆人,像两口深井,映着雪光,也映着死亡。
      赵校尉的刀终于挥出,却在半空被那人以两指夹住,轻轻一扭,刀身寸寸碎裂。下一秒,赵校尉的头颅高高飞起,血喷如泉,洒在雪地上,像一幅狂草“杀”。
      兵卒们四散奔逃,黑影却不动,他站在原地,微微仰头,似在嗅风中的味道。沈砚心屏住呼吸,她看见那人鼻翼翕动,目光一寸寸扫过囚车,最后,停在她脸上。
      那一瞬,她以为自己会死。
      可那人只是看着她,眼神空洞,又仿佛穿透她,看向极远的某处。然后他抬步,一步一血印,朝囚车走来。
      阿织终于哭出声。
      沈砚心却忽然伸手,探出木栏,指尖蘸了赵校尉的血,在栏板上急速画下一行小字——
      “镇北王萧策,血誓为证。”
      最后一笔落下,那人已至车前。他低头,看清那行字,瞳孔骤缩,像被针扎破的墨囊,漆黑翻涌。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为何……认得我?”
      沈砚心抬眼,直视他:“我认得你的箭。”
      她伸手,指向他左肩——那半截断箭,箭杆刻着小小的“策”字,皇家御制,天下无双。
      男人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抬手,握住箭杆,猛地拔出,血溅了她一脸。
      “以此为凭……”他低声道,“三年后,京都……我允你一事。”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轰然跪地,雪尘飞扬。
      沈砚心伸手,穿过木栏,托住他下颌。掌心触到一片滚烫——他在发烧,烧得像炉中铁。
      “你撑住。”她听见自己说,“我救你。”
      (四)
      救一个重伤的刺客,在荒山野岭,无异于痴人说梦。
      沈砚心却做了。
      她先以血为墨,在雪地上画出一幅“引狼符”——沈家秘传,据说可召来狼群。她不知道灵不灵,但她需要混乱。
      符成,风起。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像回应她的召唤。兵卒们吓破了胆,顾不得囚车,纷纷上马逃命。阿织抖着声音问:“小姐,我们怎么办?”
      沈砚心没回答,她正用赵校尉的刀劈木栏。刀钝,她掌心磨得血肉模糊,却一声不吭。栏断,她爬出囚车,跌在雪里,又爬起,踉跄至那人身边。
      他已昏迷,玄甲结冰,像副铁棺材。沈砚心伸手探他鼻息,微弱,却坚定。
      “阿织,来帮忙。”
      两具纤瘦身体,拖着一条垂死的汉子,在雪地里拖出长长一道沟。她们把他藏进峡壁裂缝,用雪埋住,只留口鼻。沈砚心又折回,拾了兵卒丢弃的火把、酒囊、伤药,甚至半袋干粮。
      最后,她回到雪地上,用血补完那幅“引狼符”,在中心添了一行小字——
      “以沈砚心之名,借北疆狼群一用,他日必偿。”
      符成,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
      狼嚎更近,隐约可见绿光点点。沈砚心转身,跳入裂缝,与阿织合力,将雪洞封死。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也听见那人呼吸,如游丝。
      她伸手,摸到他的脉,指腹下跳动微弱,却固执——像极了他那句“三年后,京都”。
      “你会活下去。”她低声道,“我也会。”
      (五)
      他们在雪洞里藏了三日。
      第三日夜里,狼群散去,沈砚心扒开雪洞,拖着他往峡外走。她不知方向,只知不能停。阿织在前探路,用树枝做拐,一步一喘。
      昏迷的男人偶尔睁眼,目光涣散,却总在触及她时,微微亮一下,像将熄的炭火被风撩拨。
      第四日清晨,他们遇见一支商旅。
      领队是个胡人,红胡子,会半生不熟的汉话。沈砚心用赵校尉的刀换了两匹骆驼、一壶烈酒、一包伤药,还有一张残破的羊皮地图。
      胡人瞅着她掌心血痕,咧嘴笑:“小姑娘,血债血偿,你欠我一条命,将来要还。”
      沈砚心点头:“三年后,京都,沈砚心必偿。”
      胡人愣住,似被那眼神震住,半晌,哈哈大笑:“好!我库勒记住你!”
      骆驼驮着昏迷的男人,在雪原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蹄印。沈砚心坐在驼峰间,展开羊皮地图——
      北疆,三十万边军,镇北王萧策。
      她回头,看身后那串血迹,像一条细线,把过去与未来缝在一起。
      “萧策。”她轻声念,像在舌尖滚过一枚冰丸,“记住你的承诺。”
      (六)
      半年后,北疆,雁回镇。
      沈砚心在镇口支了个小摊,卖字画,兼替人写信。她穿粗布裙,发髻包蓝布,脸上抹了炭灰,看起来像个再普通不过的流民。
      没人知道,她每晚在油灯下,用血为墨,默写父亲生前笔录的《盐引实录》——那日午门刑场,父亲将一枚蜡丸塞入她口中,她咬破,吐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着三年来户部调拨盐引的每一笔暗账。
      她把它背下,然后烧了。
      如今,那些数字在她笔下重生,一笔一画,像刀,像咒,也像祭文。
      偶尔,她抬头,看镇外军营方向——那里有最高的烽台,台上悬一面玄色大旗,旗心绣“策”字,在风中猎猎,像头永不眠的鹰。
      她没去找他。
      她等他自己来。
      (七)
      又过两月,冬至。
      雁回镇下第一场雪,沈砚心收摊,抱膝坐在门槛,看雪。
      远处传来马蹄,急如雨。她没动,直到那马蹄停在她摊前。
      雪雾散开,露出一张冷峻的脸——比半年前瘦,比记忆里锋利,像北疆刀磨过的冰。
      他披玄狐大氅,内着银甲,左肩微微隆起,那是箭伤未愈。
      沈砚心仰头,与他对视。
      半晌,他开口,声音比雪还冷:“你为何,不赴约?”
      沈砚心眨眼,睫毛上雪粒簌簌落:“我赴了,在此地,等了你一百七十三日。”
      萧策攥缰绳的手一紧,指节泛白。
      沈砚心起身,拍掉裙摆雪,转身进屋,片刻,捧出一物——
      那是一方墨,寸许见方,通体漆黑,唯中心一缕暗红,如血丝游走。
      “我以血为引,以雪为媒,研此墨,名‘归鸿’。”她递给他,“镇北王殿下,三年前之约,可还作数?”
      萧策没接,只盯着她掌心——那里新伤叠旧伤,纵横如网。
      他忽然翻身下马,一步逼近,伸手攥住她腕,声音低哑:“沈砚心,你可知我是谁?”
      沈砚心笑,雪光映得那笑近乎透明:“你是萧策,也是我的债主。”
      “我欠你一条命。”
      “我欠你一个真相。”
      雪落无声,两人在白茫茫天地间对峙,像两柄未出鞘的剑,锋芒暗敛,却早已血刃相见。
      良久,萧策松手,接过那方墨,指尖摩挲过血丝,像摩挲一道旧伤。
      “三日后,我军拔营返京。”他道,“你,随我同行。”
      沈砚心垂眸,掩去眼底波澜:“以何身份?”
      “女先生。”萧策转身,背影在雪里拉得极长,“修撰《胤京志》,执笔如刀,沈砚心,这是你的战场。”
      他翻身上马,勒缰,回头,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
      “三年后,京都,血誓为证。”
      沈砚心站在原地,雪落满肩,像一场迟来的白首。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开,轻声答:“好。”
      (八)
      当夜,沈砚心收拾行囊。
      阿织红着眼:“小姐,真要跟他走?那可是狼窝!”
      沈砚心把《盐引实录》最后一页塞进怀里,抬眼,看窗外烽台——火光如豆,却照得那面“策”字大旗鲜红欲滴。
      “阿织,”她轻声道,“我们早就在狼窝里了。”
      她提笔,在案上留下一行小字——
      “北疆雪深,京都墨浓,沈砚心此去,以血为引,以字为刃,不死不休。”
      墨未干,她吹灯,推门,走入风雪。
      远处,萧策立马而立,像一柄插在北疆夜空中的剑,等她走近,伸手。
      沈砚心抬手,放入他掌心。
      十指相扣,一片冰凉里,两脉心跳,终于同频。
      雪落无声,却盖不住那一声极轻的——
      “走吧,去京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血墨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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