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起义》夏沅也

2、第 2 章

　　开学第一天的课程，对吴忆来说，简直是种温柔的折磨。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窗外的香樟树被风吹得沙沙轻吟。这一切都构成了一首完美的催眠曲。他强撑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一下下点着，视线模糊中，总能瞥见旁边那个坐得笔直、笔记做得一丝不苟的身影。

　　“真是怪物……”吴忆在心里嘀咕，实在不明白程昱是怎么在如此适宜睡觉的环境里保持高度清醒的。他索性放弃抵抗，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程昱的侧脸上。阳光恰好掠过他微长的刘海，在高挺的鼻梁旁投下一小片阴影，紧抿的薄唇显示出主人高度的专注。吴忆看得有些出神，直到程昱似乎察觉到视线，笔尖微顿，侧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吴忆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正襟危坐，假装认真看书，耳根却悄悄热了起来。

　　救命的下课铃终于响起。吴忆如同重获新生，“嗖”地弹起来，活力瞬间回归，重重一拍程昱的桌子：“程昱同志！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目标食堂，全速前进！为了牛肉面！”

　　书本被震得轻微一颤。程昱抬起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吴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幼稚”。但他没反驳，只是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笔袋，动作整齐划一，连铅笔和橡皮摆放的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透着一种让吴忆自愧不如的严谨。

　　“民以食为天，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吴忆围着程昱的桌子转悠，像只精力过剩、等着主人投喂的大型犬，“快点嘛，去晚了香菜……不是，是牛肉该被抢光了！”他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

　　听到“香菜”两个字，程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依旧没说话，只是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算是默许了同行的提议。这小小的让步让吴忆心情大好，哼着不成调的歌，勾着程昱的肩膀就往外走。程昱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这次没有立刻推开，只是微微蹙眉，任由吴忆半推半拥地把他带出了教室。

　　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挤满了饥肠辘辘的学生。九月初的阳光依旧有些灼热，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吴忆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嘴里喋喋不休：“听说今天有红烧排骨，希望食堂大叔今天手别抖……哎，程昱，你暑假干嘛了？不会又泡在图书馆吧？”

　　程昱的目光看着前方，声音平淡：“看书，陪我妈。”

　　“就没点别的？比如打打球，或者出去旅个游？”吴忆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月假期就这么过了？

　　“没有。”程昱的回答依旧简短。

　　吴忆撇撇嘴，觉得这家伙的生活真是乏善可陈，但转念一想，这才是程昱。他正想再找点话题，食堂里飘出的浓郁香味已经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一股让他头皮发麻的熟悉气息。

　　“完了……”吴忆哭丧着脸，用力吸了吸鼻子，“今天果然有香菜炸弹！我这鼻子可是香菜雷达，绝对错不了！”

　　程昱没有回应，但脚步明显加快了些，径直朝着人流最多的那个窗口走去。窗口上方的小黑板上，明晃晃写着“今日特供：香菜牛肉粉”和“凉拌香菜牛肉丝”。

　　吴忆看着那两行字，感觉像看到了死亡通告。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拉住程昱的胳膊：“喂！你还真去啊？那边！你看那边！红烧肉！糖醋里脊！土豆烧牛腩！哪个不比那个绿油油、味道诡异的东西强？”

　　程昱停下脚步，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认真的疑惑：“它们和香菜牛肉粉并不冲突，可以都吃。但科学证明，香菜富含维生素C、胡萝卜素以及丰富的矿物质，其独特的香气来源于醛类化合物，能增进食欲。”

　　“科学还证明那‘独特的香气’跟臭虫的防御性分泌物成分相似！”吴忆据理力争，“那根本就是味觉界的生化武器！”

　　程昱似乎懒得再跟他进行这种毫无科学严谨性的辩论，轻轻挣开他的手，走到窗口前，对打饭阿姨说：“阿姨，一份牛肉粉，多放香菜，谢谢。”

　　他的声音清晰温和，配上那张清秀认真的脸，打饭阿姨脸上的笑容都灿烂了几分，手腕稳健地舀了满满一勺牛肉和米粉，然后特意从旁边的香菜盆里结结实实加了一大勺，翠绿的香菜叶几乎盖满了整个碗面，像给碗盖了一层绿色的被子。

　　吴忆看着那碗“绿水青山”，表情扭曲得像生吞了一整只苍蝇。他悲愤地凑上前，有气无力地说：“阿姨……一份一样的，但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放香菜！一根都不要！汤汁也尽量别沾到！”

　　阿姨看着他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忍俊不禁，舀米粉时小心翼翼，确保他的碗里没有一点绿色。

　　两人找了一张靠窗的相对安静的桌子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在餐桌上，但气氛却有些凝滞。

　　吴忆把自己的碗往远离程昱的方向挪了足足二十公分，仿佛对方碗里飘出的香菜味是有形的、带攻击性的污染物。“我说程昱同志，”他压低声音，像在讨论什么机密，“你的味蕾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重大创伤？需要这样持续性地自我折磨来以毒攻毒？”

　　程昱没理他，仿佛当他是空气。他拿起筷子，没有立刻开动，而是先仔细地将碗里的香菜、米粉和牛肉均匀地拌在一起。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手指修长有力，拌个米粉都带着一种特有的专注和认真劲儿，好像在进行什么精密实验的准备工作。拌匀后，他才夹起一筷裹满了翠绿香菜叶的米粉，在吴忆惊恐又嫌弃的注视下，从容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香菜的独特风味，需要与汤汁和主食充分融合才能达到最佳口感。”程昱吃完这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念教科书，“无法欣赏，很大程度上源于基因决定的嗅觉受体差异，导致你将这种复合香气错误识别为负面气味。简单说，是你的嗅觉系统解读有误。”

　　“我呸！”吴忆被他这副“科学至上”的论调气得差点拍桌子，“这根本就是基因层面的审美灾难！你看，周围都没人敢坐我们旁边了！”他夸张地指了指四周。

　　确实，以他们这张桌子为圆心，半径两三米内的餐桌都还空着，其他同学宁愿挤一挤，也不愿靠近这片被香菜“污染”的区域。

　　程昱抬眼淡淡扫了一圈，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很好，有助于保持社交距离，减少不必要的干扰。”

　　吴忆被他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噎得说不出话，愤愤地埋头猛吃自己那碗“清白”的牛肉粉，故意把吸溜米粉的声音弄得震天响，试图用噪音污染来对抗对方的化学污染。

　　程昱完全不受影响，继续细嚼慢咽，姿态优雅，甚至偶尔还会客观地点评一句：“今天牛肉炖得火候不错，香菜也还算新鲜。”

　　吴忆觉得自己快要内伤了。这场围绕香菜展开的、极不对等的“战争”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就在吴忆即将败下阵来时，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像救世主般降临，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吴忆哥！程昱哥！果然在这里找到你们啦！”

　　两人同时抬头，看到芠小桃端着餐盘，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穿过食堂的桌椅，飞了过来。她今天扎着清爽的双马尾，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脸颊因为小跑而红扑扑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小桃同志！”吴忆立刻换上如见亲人的表情，仿佛找到了权威裁判，“快来评评理！你用你公正无私的眼光看看，说说香菜这种东西，是不是反人类、反社会、反美食的存在？”

　　芠小桃把餐盘放下，好奇地探头看了看两人面前对比强烈的碗。程昱那碗绿意盎然，像是微型草原生态缸；吴忆这碗清汤寡水，仿佛遭遇了严重沙漠化。这鲜明的对比让她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你们俩呀，从我认识你们起就为这个吵，这都多少年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每次吃饭都像谈判似的。”

　　说着，她像变戏法一样，从那个看起来并不大的书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保鲜盒，打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金黄诱人的南瓜饼，刚刚煎好的面皮还泛着油光，散发着温暖的甜香和南瓜特有的清香。

　　“喏，我妈刚做的，还热乎着呢。说你们刚开学肯定想吃点家里的味道。”她把盒子推到桌子正中央，像个公正的调停官，“‘停战协定’来啦！快尝尝，可甜了，保证能净化你们的味觉战场！”

　　那诱人的甜香瞬间冲淡了餐桌上弥漫的微妙火药味（以及那顽固的香菜味）。吴忆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救赎，立刻伸手拿了一块，也顾不上烫，咬了一大口，外酥里糯的口感加上南瓜的香甜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含混不清地感叹：“呜……还是王阿姨最好！小桃你真是天使！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他一边烫得直哈气，一边还不忘朝程昱投去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仿佛这金灿灿的南瓜饼是站在他这边的有力证明，是正义的化身。

　　程昱看着芠小桃，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的线条柔和了许多，轻声说了句：“谢谢小桃，代我谢谢阿姨。”

　　他也拿起一块南瓜饼，相比于吴忆的狼吞虎咽，他则是小口地、斯文地吃着，但加快的速度还是透露出了他对这甜点的喜爱。

　　芠小桃双手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大快朵颐，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狡黠：“你说你俩，一个见了香菜跟见了阶级敌人一样，一个离了香菜就觉得人生不完整。我妈都说，你俩这口味，真是天生……”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满意地看到吴忆瞬间竖起了耳朵，连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紧张地等着下半句。而程昱虽然依旧低着头，但拿着南瓜饼的手指微微收紧，耳廓悄然爬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芠小桃才笑嘻嘻地接上：“……的冤家对头！天生的欢喜冤家！”

　　吴忆“切”了一声，假装失望地垮下肩膀，心里却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没太弄明白的细微失落。程昱则借着低头吃东西的动作，掩饰了自己微微发烫的耳根，好像真的没听见后半句那略带暧昧的调侃。

　　“对了，”芠小桃很懂得见好就收，适时地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成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下周开始不是有社团招新嘛，你们想好加什么社团了没？今年好像新开了好几个有趣的社团呢。”

　　这个话题立刻点燃了吴忆的热情。他迅速吞下嘴里的南瓜饼，用手背抹了抹嘴，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宏伟蓝图：“我早就想好了！篮球社！必须是篮球社！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挥洒汗水，听着篮球入网那‘唰’的一声，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啊！程昱，”他转向程昱，眼睛闪闪发光，“你也一起来呗？就你这身高，这体型，不打篮球简直是暴殄天物，是篮球界的重大损失！”

　　程昱闻言，几乎没有犹豫，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我可能……更适合图书馆管理社，或者数学兴趣小组。”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可以帮忙整理书籍，或者研究一些有趣的数学问题。”

　　“别啊！”吴忆差点被他的选择无聊到窒息，感觉程昱的人生规划表上是不是只有“学习”和“为学习服务”这两项，“那些社团多闷啊！年轻人要有活力！要动起来！要感受心跳加速的激情！小桃，你说对不对？”他试图寻找盟友。

　　芠小桃歪着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目光在吴忆急切的脸和程昱淡定的脸上转了一圈，狡黠地笑了：“我觉得嘛……都挺好的呀。篮球社很阳光，图书馆社很安静。不过吴忆哥，”她话锋一转，带着点戏谑，“程昱哥要是真去了篮球社，谁帮你写……哦不，是谁能那么有耐心地指导你那些通常来说有点……嗯……‘创意十足’的数学作业呢？”

　　她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换来吴忆一个“你完了放学别走”的瞪视。这小丫头，就知道揭他短！

　　一直沉默的程昱，听到这里，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这次比之前都要明显一些。他抬起眼看向一脸抓狂的吴忆，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调侃：“如果你能保证每次数学作业自己先尝试思考，至少写出解题思路，而不是直接……参考最终答案，我或许可以考虑，偶尔去篮球社……观摩一下你们的‘激情’。”

　　“真的？！”吴忆的眼睛瞬间像通了电的灯泡，唰地亮了，隔着桌子身体大幅度前倾，差点想抓住程昱的手摇晃，“一言为定！程昱你太够意思了！简直是深明大义！以后……以后你的香菜我……呃，我尽量不当面嫌弃得太明显！”他做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堪称巨大的让步和保证。

　　这个奇怪又真诚的“条约”让芠小桃笑得前仰后合，程昱也终于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声。那笑声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吴忆的心尖。

　　阳光透过食堂宽大的窗户，毫无保留地洒在三个年轻人的身上，将发梢染成浅金色，将餐桌上的餐盘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餐桌上的“香菜战争”阴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南瓜饼的甜蜜香气和少年人之间轻松愉快的氛围。食堂的喧闹成了他们的背景音，碗里的米粉渐渐见底，金黄的南瓜饼也被消灭干净。

　　吴忆看着程昱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浅浅的笑容，心里像被这午后的阳光晒化了一样，暖洋洋、软乎乎的。他想，也许和这个固执、认真、口味奇特的“香菜恶魔”做朋友，甚至同桌，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还挺……好看的。

　　而程昱在低头喝下最后一口汤时想，这个咋咋呼呼、思维跳脱、对香菜有着莫名其妙仇恨的家伙，虽然总是打破他计划的宁静，带来各种计划外的麻烦和噪音，但……好像也确实让这按部就班、略显单调沉闷的生活，多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鲜活的色彩和热闹的声响。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芠小桃看着他们，悄悄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巴掌大的小本本，快速画了一个笑脸，又在旁边标注了几个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嗯，开学第二天，“香菜战争”以南瓜饼条约的签订暂时告一段落，一切都在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呢。她的“校园人类观察日记”，有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开端。

　　属于他们的高中生活，在这一场由香菜引发、由南瓜饼平息的、充满稚气却又莫名温馨的“战争”中，正式且热烈地拉开了帷幕。而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多甜蜜的烦恼、悄然滋长的情愫，还是青春年华中最终无法避免的别离。但此刻，阳光正好，南瓜饼很甜，身边的伙伴，也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