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青梅》洛不了就展

1、年少

　　平乾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宁王府内一片寂静。

　　窗外大雪翩翩而落，屋内燃着的香炉弥漫出略显厚重的香味，回荡在屋内的，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薇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皱着眉的晴鸢的小脸。

　　那双盈着泪水的眼睛让李薇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她伸出手，将晴鸢揽入怀中，颤抖的手覆上晴鸢的后背，轻轻拍着。

　　“他很快就回来了。”

　　李薇的声音抖得几乎快要让人分辨不出她究竟是在说话还是在哭，晴鸢听见她的话语，疑惑地皱了皱眉，挣脱开她的怀抱。

　　歪着头瞧了李薇半晌，晴鸢伸出手，捧起李薇的脸，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母亲的额头上。

　　“不哭不哭……”晴鸢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拂去李薇脸上的泪水。

　　这边的嘈杂让一直睡着的凭云醒了过来，他茫然地睁开眼，盯着桌边相拥的母亲和姐姐，小声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呀”。

　　李薇并没有回答，只是那哽咽越来越难以抑制，汹涌的眼泪淹没了一切言语。

　　当天破晓时，一直沉寂着的门外终于传来一阵嘈杂，片刻后，门被推开，血腥味伴随着狂乱的风灌入屋内。

　　李薇绝望地抬眼，视线中出现的是一位浑身鲜血的少年。

　　胡轩倚在门框上，微微喘了一口气，擦去颊边的鲜血，抬眸看向缩在李薇怀中的凭云和晴鸢，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了什么，将那东西随意往李薇那边一抛，李薇匆忙伸出手接住。

　　她垂眼，那是一枚玉佩。

　　溅满了鲜血的玉佩落在她的手中，温热的血液黏腻地亲吻着她的掌心。

　　因为鲜红的浸染，那刻于其上的“释”字显得更为清晰。

　　“宁王妃娘娘……不，应该说——皇后娘娘。”胡轩的声音响起，“这是樊林让我给你带的。”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晴鸢和凭云哭了起来。

　　“跟我去见新皇吧。”胡轩没有理会李薇声嘶力竭的哭喊，平静地传达了樊林的旨意。

　　平乾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先皇拟旨废先太子，传位于三皇子樊林，而先太子因意图谋反之事暴露，于东宫畏罪自戕，不出多时，缠绵病榻的先皇也龙驭宾天。

　　养心殿内，李薇揪着樊林的衣领将他逼至墙边，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为什么——明明答应好了不会要樊汶释的命的。

　　面对铺天盖地的怒火和质问，樊林只是微微笑着，将掌心伏在了李薇的手上。

　　“月薇，你知道王兄死之前说了什么吗？”

　　他笑着，另一只手圈住了李薇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揽，凑近她的耳边，声音温柔得仿佛是在哄孩子那般——

　　“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他没说多少句就发不出声音了，因为我感觉很火大，割下了他的舌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轻飘飘抛下这样一个问题后，樊林再次拉近了与李薇的距离，几乎快要贴在她的鬓边。

　　“因为他是在对你道歉。他死的时候都还在喊你的名字。”

　　“明明快要死了，还在一直想着你。”

　　“如果他没有叫你的名字，或许我还会考虑留他一命，毕竟，他是我的哥哥嘛。”

　　话罢，他笑着，轻轻捏了捏李薇的脸颊。

　　平乾七年春。

　　春色正好，宫内正在举行宴会，独属于长者的气氛让李薇有些喘不过气，她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遛去了御花园。

　　此刻，御花园内正是花团锦簇。

　　这样漂亮的景色本该静下心来仔细观赏的，但是她实在忽略不了身边那个身影。

　　“三皇子殿下，你到底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李薇回过头，瞪了樊林一眼。

　　樊林无奈地摊了摊手：“这哪是我想跟着你啊！父皇看见你出来了，便让我跟过来，免得你出什么意外，还有，我都说了好多次了，没人的时候叫我名字就行。”

　　“……不合规矩。”李薇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别过了头。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况且你要是守规矩的话就不会偷溜出来玩了。”樊林笑了笑，伸出手朝池边的亭子指了指，“去那里坐会儿吧？”

　　李薇没说话，但还是慢悠悠地朝那座亭子走了过去。

　　两个孩子就这样坐在池边，望着池中的鱼儿发呆。

　　“你是不是忘了我叫什么，所以一直不叫我的名字啊？”樊林随意地捻起一块小石头，朝池中丢去，石头咕咚一声沉入水中，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闻言，李薇朝他看了一眼，随后又移开视线：“我记得啊，樊林。”

　　听见李薇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樊林很高兴地笑弯了眼睛，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往李薇身边凑了凑：

　　“对了对了，你不觉得很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我的名字呀！你看，我大哥叫樊汶释，二哥叫樊汶澜，母后年初又生了一个弟弟，取名叫做樊汶清，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只有我的名字是两个字。”樊林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细数他那些哥哥弟弟们的名字。

　　这样敏感的话题让李薇抛小石子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不知为何，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见李薇有了兴趣，樊林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示意李薇凑近些许，但见李薇一脸警戒，他只能往李薇面前凑了凑，带着恶作剧的笑意：“这是因为……我不是亲生的！”

　　听到他的话，李薇愣了一下，当意识到樊林究竟说了什么时，她顿时脸色煞白，肩膀猛地一抖，看向樊林，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你把这件事说出来干什么！？我……”

　　她的话语堵在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明显是皇室的秘密啊！樊林竟然就这么简单地告诉她了，难道她马上就要被灭口了？而且这地方四下无人，要是樊林真的想要灭她的口，直接把她往水里一推就能行。

　　早知道就不偷跑出来了！

　　本来以为会受到李薇嘲笑的樊林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反应，他疑惑地抬眼，却发现李薇已经被吓得脸色煞白，身体也在发抖，樊林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而且，李薇把他随口胡诌的话当真了。

　　“呃……”他伸出手，想要拍拍李薇的肩膀，但李薇却吓得叫出了声——

　　“别杀我！”

　　“哈？杀你？我怎么可能——算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是开玩笑的！”樊林急忙收回手，表示自己没有危险。

　　“你……”李薇哆哆嗦嗦地起身，“我不看鱼了！”

　　话罢，她拔腿就要跑，却被樊林一把抓住了手腕。

　　“喂！我开玩笑的！！”樊林也急了，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李薇当真了。他横竖想不通，这么假的话，李薇怎么能信的？

　　但李薇明显被自己过于发散的想象吓到了——短短一瞬间，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自家男女老少全被丢进大牢里的画面了。她一面喊着放开一面试图甩开樊林的手，樊林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住她，期间还被李薇踹了好几脚。

　　“真的是在开玩笑！我随口撒的谎，我只是想逗逗你！这么假的话你也信？！”樊林绝望地按住李薇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月薇，我发誓，真的。”

　　“那……那你为什么……”李薇嘴唇颤抖着，怯怯地问道。

　　樊林见李薇还是不放心，叹了口气，正要解释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

　　“怎么了？吵架了么？”

　　听清声音的李薇顿时双眼一亮，她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甜甜地喊了一声“汶释哥”，樊林也惊讶地转身，看向那身着赤色衣衫的身影，唤了声“王兄”。

　　樊汶释走到两人身前，伸出手揉了揉两人的脑袋：“隔着那么远都听见你们喊的声音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三皇子他……”李薇正要开口，却硬生生将话的后半截咽了下去，虽然樊林说那是骗他的，但是万一是真的呢？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口了，樊林估计就完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在看鱼呢。”

　　倒是樊林叹了口气：“我在跟月薇讲我名字的事，我让她猜猜为什么我的名字和你们的不一样。”

　　听到这话，樊汶释算是知道了应该是樊林方才乱说了些话吓到李薇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在樊林脑袋上敲了敲：“你啊……”

　　随后，他看向李薇，温柔地开口：“他原本叫樊汶林的，但是父皇请人来瞧过，说是“汶”这个字跟他犯冲，所以就隐去了汶字，叫樊林了。他刚刚肯定跟你乱说了些什么吧？不用管他。”

　　听了樊汶释的话，李薇这才放下心来，闷闷地“嗯”了一声，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樊汶释的衣服上，瞧了片刻，只觉得奇怪，抬头问道：“汶释哥，你这是去哪了呀？方才在宴会上没见到你。”

　　樊汶释笑了笑：“我跟师父出去了一趟，你瞧，我还给你们带了糖呢。”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盒，递给李薇，李薇高高兴兴地接过，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果。

　　“这是西域传进来的，很多人都爱吃呢。”樊汶释笑盈盈地看着李薇眼睛一亮的模样，随后，他注意到在一旁无聊地搓捻着花瓣的樊林，“阿林，你也快来吃呀，这可是我给你们买的哦？”

　　但樊林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闹别扭。

　　“怎么啦？”樊汶释伸出手，想要把樊林带过来，但樊林扭了下肩膀，躲开了，仍是继续折腾那朵花。见状，樊汶释失笑，从小盒里取出一枚糖来，走到樊林身前，蹲了下来，将糖凑到他嘴边：“来，啊——”

　　没想到樊汶释会亲自来喂他，樊林顿时涨红了脸，把樊汶释的手一推：“你做什么！”

　　见樊林脸红得像是煮熟了的虾，樊汶释只觉得好笑：“快尝尝啊，可好吃了，对吧，月薇？”

　　“嗯！好甜！”李薇用力点了点头。

　　“你听，月薇都这么说呢，快尝尝吧，别折腾那朵花了，花瓣都快被你搓没了。”樊汶释说着，又将那颗糖凑近了些许。

　　樊林的目光紧盯着那枚被樊汶释捏在指尖的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快速从樊汶释手中抢过糖果，别过脸去，放进了嘴里。

　　“好吃吧？”樊汶释带着笑意问。

　　“……还行吧。”樊林小声地回道。

　　闻言，樊汶释起身，伸出手去，他的掌心方一接触到樊林的脑袋，樊林就抗议了起来——

　　“不要摸了！”

　　“嗯？为什么？”樊汶释停下了动作，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该不会是想说，‘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吧？”

　　“才不是！”樊林的声音因为含着糖有些模模糊糊的，“摸头摸多了就长不高了。”

　　“是吗？”樊汶释佯装思考，点了点头，随后，趁樊林不备，用力在他脑袋上揉了几下，“那可得多揉几下了，免得你以后比我还高！”

　　“喂！”樊林顿时生气了，但无奈樊汶释和李薇实在是笑得太开心了，他仔细一想也觉得好笑，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几人笑了半晌，樊林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樊汶释，有些幸灾乐祸地开口：“王兄，父皇是不是又在和母后说你娶亲的事了？”

　　话罢，他悄悄看了李薇一眼，果不其然，随着他的发问，原本笑着的李薇顿时变了脸色，有些紧张的看向樊汶释，等待着樊汶释的回答。

　　“怎么说到这个了？”樊汶释疑惑不已，“他们是一直在跟我说这件事，但我觉得——”

　　“王兄你还是早点娶亲吧！你都十七了！”樊林没等樊汶释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你怎么比父皇还急啊？”闻言，樊汶释无奈地笑了，“这种事急不得，况且我目前没有喜欢的女子，若是为了应付父皇母后草草地娶亲，这对那位姑娘也不公平。”

　　听樊汶释这么回答，李薇原本紧张的神情一扫而光：“对啊！”

　　见李薇附和了，樊林有些不高兴：“你怎么这么不期待王兄娶亲啊！”话罢，他感觉心里堵着一团火，继续开口——

　　“月薇，你是不是喜欢王兄啊？”

　　话罢，他看向李薇，本以为李薇会羞红了脸否认，没想到李薇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喜欢汶释哥。”

　　“……哦。”没趣。樊林撇了撇嘴。

　　见两个孩子又要吵起来了，樊汶释无奈地蹲下身，调整成一个半跪的姿势，将两个孩子往自己身边一搂——每次他们这样吵起来时，樊汶释都会这样把他们搂进怀里，这样，他们就不会吵架了。

　　“我也喜欢月薇哦。”樊汶释笑了笑，“阿林我也喜欢，你们俩我都喜欢，要是我娶亲了，就不能像这样陪你们玩了。所以，别吵架好吗？”

　　听见樊汶释的话，李薇乖巧地点了点头，见李薇这边哄好了，樊汶释又看向樊林：“阿林呢？”

　　樊林没说话，但也没甩开樊汶释搂着他的那只手。

　　见状，樊汶释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唉，看来阿林是不喜欢我了，我们以后不能这样一起玩了啊！”

　　闻言樊林一僵，下意识开口：“没有！”

　　“嗯？”见樊林上钩，樊汶释抬头，看着樊林，“也就是说，不吵架了对吧？”

　　“……是。”

　　樊林小声地回应，悄悄朝樊汶释怀里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