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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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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草原的羊群旁,眺望回家的路——十年前,我也在这里眺望回家的路,路很远,我很小。此时阳光正好,暖乎乎落在我身上。他在我身旁练兵,和十年前一样。
将军勾手:“过来,给我抱抱。”
我倔强扭头:“我不。”
我盘腿坐在地上,数着一只一只的羊,羊儿吃草,羊儿打闹,羊儿咩咩,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点苦涩,我快要记不得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十年前的春,来得极晚。
而春未来时,战乱先至。
……
十年前。
西北大草原。
我钻进地下洞里,外面的敌人凶神恶煞,战乱过后,处处凄凉。
很久之后,我偷偷向外望,阳光下,一只白骆驼,轻快活脱跑过草原。
白骆驼,毛色纯白,双驼峰。阳光直射着,好似圣洁的仙女。我看呆了,从前,我只见过黄褐色的骆驼,从未瞧见过白色骆驼。
阿娘说,这是蒙古人的骆驼。
我从小听阿爹讲过蒙古人的那达慕大会。他们部落的男子都会赛马、摔跤、射箭。我和阿爹说我也想学。阿爹还不同意。
后来的后来,蒙古人变成了人人口中杀伤抢掠的蒙古骑军。其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我瑟瑟发抖,听老人们说千古以来本如此。村头的守护神老柳树,倒了;村子的守护河还在,常年流淌着。
蒙古人走了。我对蒙古人的恨,从这天开始。
他们杀完人就跑。我和阿爹阿娘重新修房、打水、牧羊、洗衣。
如果不是战争,蒙古人不算坏人。我从来也不想歧视别族。
几年前和平的时候,有一位蒙古富人向我父母提亲。他说他在集市对我一见钟情了,准备十几头牛和羊、黄金作为聘礼。说起来还很羞耻,但是被人喜欢很开心。
我不想远嫁,所以婉拒了。
一年后,又有一只部队打过来了,说要收复我们。
阿爹说,他们是好人。
阿爹喜欢中原文化。他总说蒙古人凶残野蛮,中原人文雅包容。
阿爹不远万里主动见他们。可从那天之后,阿爹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打过来了,与留守蒙古铁骑大战百回合。
我们的部落,曾经降服于蒙古人。部落首领畏罪自杀,他的幼子成为新的部落首领。
他们说,我们是蒙古人。
我们才不是蒙古人。一波一波的打战,土地流转更迭,我们何错之有!
我冷眼看着他们,脚铐绷得我生疼。
远故乡三十公里之外的军营里,故乡的明月照,思之不及。
饭冷冷的,从来不热一下。
一个大盆里装满水,大家抢着喝。
我的膝盖肿了起来,脚踝磨出血,滋滋啦啦地疼。抑郁、气愤、悲怆填满了我的胸膛。我太想念我的家乡了,想念我的羊群、阿妹挤的羊奶、阿娘做的烤羊排。
新首领让我们迁徙。
他说,跟着中原人走,望河套内迁徙。
迁徙过程,并不顺利。
我们中间,有人给蒙古人通风报信。蒙古铁骑杀回来了。
蒙古人屠杀整个村子的时候,好多人投降了。
军营开始清点奸细。
曾经受过蒙古人恩惠的、在蒙古人那里当官的、和蒙古人联姻的,都被杀了。
我的阿娘和阿妹整夜不能寐,夜中守卫每三个时辰更换,夜里的拷打声与哀嚎声令人无法眠。
阿娘说,收服我们首领的中原人,竟是一个少年郎?
想当年,我们村里戍守边疆的战士们,也曾骑马立于不败之地。
万万不成想,打不过蒙古人。最最疼我的堂哥死于蒙古人刀下,阿娘却不让我们报仇,只让我们顾好自己的命。
我的阿娘是一个糯性子的人。
从前有人说,阿娘不能生育,我们是捡来的娃。
我才不信呢。阿娘对我们特别宠。
阿娘挽着苍白的发,编了一个鱼骨辫子,她叹气道:“苦了我的孩儿,本该是嫁人的年纪啊,你们姐俩却困于军营。男人们都死了,你们嫁谁啊?”
我点头,为阿娘打水洗面。
“阿娘只劝一件事,切不可委身于蒙古人!”
我瞧着阿妹伤心欲绝的神情,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阿妹的心上人在战火中罹难,阿妹曾经心如死灰,哭着抱住我和阿娘说:“阿香谁也不嫁!”
入夜卷风沙。
我顿觉一阵尿意,跑去茅房时,瞧见了茅房后面一个伟岸的背影。
一个穿着铁色铠甲的威风凛凛的背影。
此人威猛魁梧,体格高大,肩宽体壮,一个人站在小丘上极目远眺。
我悄悄走进了,他的背影很帅。
他举着酒,好像是在祭拜神明与祖先。
这个人……是少年将军?!
我对中原少年将军的第一印象吧?这个人驼背,额……不是好男人。
我们贺兰村子的男人,肩膀都是挺挺的。
村头前辈们常道,男人的肩膀越挺,越容易娶妻生子。
“将军,我……我心悦你。”
我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小丘的另一边竟跑上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的模样,樱桃小嘴红红的,肤白胜似雪,是随军的女人。
我记得,那女人管着军营的喂马琐事,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我更加记得,我被掳来的第一天,那女子哭丧着,为她战死的丈夫打抱不平,满目幽怨地瞪着被掳来的我们。
女人突然抱住将军。
我被吓了一跳。
这场面,属实没见过。
接着,我听见了将军清冷严肃的声音。
“滚开。”
女人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她如蛇形缠绕着,口中发出滴滴的哭声。
“不嘛,翠丽喜欢将军。”
我忍不住笑了。
想不到这里奸情一抓一大把。
是啊,这军营里,狼多肉少,不知多少饥渴的狼在蠢蠢欲动呢?
我站在远处看不真切,她的手不安稳,上上下下移动着。
我不太明白他们两个在干什么,却又隐隐约约知道。
将军不耐烦,推开她。
“蛇,救命——”
我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未注意到草丛深处的毒蛇。
瞬间,疼痛感如千斤重。
直觉告诉我,非常不对。
将军和那女子立刻看过来。
天呐,我做贼心虚,强撑着逃跑。
将军身姿矫健,一步两步跑赢我。
他单手将我打横抱起。
他的另一只手抓着毒蛇,毒蛇扭曲缠绕着他的臂弯。
将军直勾勾看着我。
他瞧见了我的容貌后,怔住了。
我也瞧着将军。
他的正脸端正极了。
肌肤润如玉,肤色黄中带白,鼻子秀气,甚至……和我长得极其像。天呐,有估摸九成的相似。
我呆呆望着他,心想,如果他女扮男装,定是美极了。
哦,不,他的身材又过于强壮了。
男人味太重了,不适合女扮男装诱惑人。
“看吧,这就是咬你的那条毒蛇。”
我和毒蛇,面面相觑。
它被掐住七寸,垂死挣扎着。
将军突然冲我笑了。
“小妞,你活不过五日了。”
“啊?”
我迷迷糊糊醒来。一侧身,瞧见将军饮酒畅欢的背影。
他的背影,确实很帅。
我瞧着帐外的迷蒙天色,是那种灰白灰白的天。
远处晨起守卫的士兵站在帐外。
而帐内,熏香弥漫。
酒筵上,尽是将军品过的美酒。
一激灵,突然想起将军昨夜的话,我活不过五日了?
昨天,我好像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将军悄悄靠近我。
我立刻装睡。
我感觉到将军看着我的睡颜看了好久好久。
最后给我盖了被子走了。
我猜想,日光出,将军披上外衣,该是晨起带兵训练的时候了。
我狐疑,将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勉强站起来。
右腿行动不便,低头却见自己的伤口被包扎好。
帐外的击鼓声震耳欲聋。
敌军每日操练不息。
军营里继续清点蒙古人的细作。
禁不住严刑拷打的,都死了。
复仇之火,熊熊燃烧。我看着将军的酒杯出了神。
一个邪念飘进脑中。
我想要将军死。
阿爹是村子里的老中医,我自幼跟着阿爹学习各种药材的药性和毒性。
虽说阿爹不允许女娃行医,但阿妹听话我不听。
我偷学了好多。
砒霜不错。
剧毒。
此计甚妙。
我真聪明。
不,聪明反被聪明误。
沉浸在砒霜的药性中,忘记了下毒的第一要务是秘密进行。
帐篷一个小缝隙,一个人眼露出。
乌亮亮的,似是毒毒的鹰眼,吓得我一激灵。
我真的好倒霉,下毒的时候偏偏被昨晚那个女人看见了。
完蛋了,我不被会将军杀掉吧?
那女子咄咄逼人说:“将军,她对您图谋不轨,竟然在您酒里下毒。将军看,这就是证据。将军,我一直守在您的帐外,您出帐以后,她原形毕露!”
我气到想哭。
我的砒霜啊!
这个很贵的。
白瞎了。
那女子恶狠狠瞪我。
呦,昨夜求爱被拒,合着她是盯上我了?
将军让那女子下去。
他抬起我的脸。
四目相对。
有一瞬间,我仿若从他眼里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小妞,你是个美人儿。”
将军放下我的脸,背过身,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吗?”
“嗯。”
“为什么要给我下毒?”
“将军,我冤枉。我怎么舍得杀一个和我长得九分相似的人呢?万一咱们有血缘关系呢?纯粹是那女人嫉妒我,她没睡上您的床,我先睡上了,是不?”
“我救了你,你却想害我?”
将军目光森冷,如大寒的冷冰。
他中气十足:“为什么?!”
我瑟瑟发怂,牙齿打颤,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片赏,将军似乎平复了情绪。他看着我,幽幽道:“你是不是觉得,咱们身上有血海深仇?”
我沉气:“这是大恨。”
将军道:“边塞常年战乱,归属争执不清。十几年前,先皇割地求和。十几年后,皇上决心收复失地。何来大恨?”
我道:“我不懂什么叫割地求和,也不懂什么是收复失地,我只知道有人死去。”
将军道:“只要有战,就有人死。”
我:“我不管,我要复仇。”
将军冷笑:“复仇?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
我气得五炸六肺。
将军却徐徐道:“和平来之不易,收复失地是大势所趋。你还是好好活着吧,别总想着找我复仇。”
别找将军复仇,那我找谁复仇?
复仇。
扪心自问,我连复仇是什么都不知道。
很迷茫,有一种突然失去目标的感觉。我到底要复的是什么仇?
将军又道:“听说,你是被抱养的。”
我道:“才不是!我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才不会被爹妈抛弃。”
将军被我的一番话逗笑了。
“你这等绝世妙龄美人,亲哥定是喜爱。我决定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你赏赐给我的亲哥。”
我心绪纷乱不止,难道女人是物品?随随便便可以赏赐给别的男人玩乐?我委屈巴巴看着将军,心里却一直怨。
“你不必担忧,我的亲哥和我一样英姿飒爽。他在朝廷里有个一官半职,你跟了他,是享福的。”
“我阿娘不让我嫁给敌人……”
将军一个刀锋般的眼神悄无声息逼近。
我意思到了自己说了错话,连忙噤声。
“你是个不错的礼物。亲哥见了你,定会瞧着你的脸想起我。不过,作为惩罚,你必须陪我出席一个可能有杀身之祸的晚宴。”
我狐疑,我吗?出席晚宴?
将军冷静道:“晚宴时,你充当我的丫鬟。你去找张副将,他会交代你一些事情。”
啊?
将军饶过我了!这算是大难不死、因祸得福?
两个月后。
京城。
哇塞,这是我第一次来大地方。山猪吃不了细糠,咱这山猪偏要吃。
左瞧瞧,右瞧瞧,这里也太漂亮啦!山珍海味、宝石锦绣、银子珠宝……应有尽有。
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
远处的公主府富丽堂皇。
几个人在门口贴告示,好像是公主府要招募男宠。
大家议论纷纷。
“公主都快半入土了,竟然还想招募男宠?”
“驸马去世已经十年了。”
我好奇:“男宠是什么?”
将军:“男宠就是……”
“是什么?”
“一种可以宠爱的男人。”
“…”
大松树下,百姓熙熙攘攘,一位青布衣袍的老者端坐在茶桌后讲评书。我听得认真,讲到高兴处,老者频频拍了好几下木板,我也跟着全身兴奋。
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与大草原不同。习俗不同,衣着不同,吃食不同。
将军冷笑:“哼,没见过吧?”
我撅嘴。
装什么装?就你见过。
“这繁华,不属于你。”
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他是大傻子。
嗡嗡嗡。
有一个大傻子,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怎么甩也甩不掉。嗡嗡嗡,脑瓜子疼。
“紧跟着我,哪里也别去。”
“别乱跑。”
“你小心点。”
“迷了眼,乱了心,不好。”
我嗤之以鼻。
五十步笑百步吧?
谁被迷了眼,谁被乱了心?
反正不是我。
小跟屁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