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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第 16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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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的萧祈昀沉默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和那双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仿佛翻涌着无数情绪的眸子,透露着他此刻绝非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用力握了握苏泽兰冰凉颤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苏泽兰……你先歇一会儿,缓一缓。剩下的……交给我。我帮你找,一定……一定把妹妹完整地带回去。”
苏泽兰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
盛暄咬了咬牙,不再犹豫。他小心翼翼地松开苏泽兰,站起身,重新蹲回刚才挖掘的地方。他的动作变得异常专注和郑重,不再像之前那样急躁,而是用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极其小心、近乎虔诚地开始清理周围的淤泥。每一捧泥土的移开,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他挖得很慢,很仔细,生怕遗漏任何一点,也生怕惊扰了脚下安眠的亡灵。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溅起的泥点,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
时间在死寂的坑底缓慢流淌。只有盛暄挖掘时淤泥的窸窣声,和苏泽兰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盛暄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的面前,零散的、细小的白骨被小心翼翼地聚拢在一起,虽然残缺不全,却已然能拼凑出一个幼小生命的轮廓。
盛暄沉默地看着那堆白骨,眼圈再次泛红。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藏蓝色的粗布外衫。
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终于让苏泽兰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盛暄。
盛暄没有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外衫铺在相对干净的一小块地上,然后极其轻柔地、用那双沾满污泥的手,将那些细小的骸骨一块一块地、郑重地拾起,放入衣衫中包裹起来。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和敬意。
当最后一块可能的骨片被拾起包好后,盛暄仔细地将衣衫的四个角系紧,打了一个结实而稳当的结,制作成了一个简易的包裹。
他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装着沉重过往的包裹,站起身,走到苏泽兰的面前,蹲下身,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苏泽兰,找到了。我们……上去吧。”
苏泽兰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上,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沙哑的:“……嗯。”
他依旧紧紧攥着最初发现的那节指骨,没有松开。
盛暄没有强求他放下,只是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苏泽兰的胳膊,用力将他从冰冷的淤泥中搀扶起来:“来,我们上去。殿下还在上面等着。”
苏泽兰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盛暄搀扶着,脚步虚浮踉跄。他另一只手死死地将那个小包裹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仅剩的全部世界。
盛暄一手紧紧搀扶着苏泽兰,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的包裹,抬头看向坑口的萧祈昀,扬声道:“殿下!我们好了!”
萧祈昀的身影始终立在坑边,沉默地见证了下方的一切。此刻,他微微俯身,伸出了手:“递上来。”
盛暄先将那个包裹小心地举高,萧祈昀俯身稳稳接过,那份量很轻,却仿佛重逾千斤。然后,萧祈昀再次伸手,盛暄则用力托着苏泽兰,帮助他艰难地攀爬着滑腻的坑壁。萧祈昀的手臂强劲有力,轻松地将苏泽兰拉了上去。
随后,萧祈昀再次伸手,将盛暄也拉出了深坑。
重新站在坑外的废墟之上,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空气中腐朽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
苏泽兰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包裹,低着头,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巨大的、无声的悲恸之中。
萧祈昀的目光落在苏泽兰和他怀中的包裹上,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先离开这里。”
盛暄立刻点头,紧紧护在苏泽兰身侧:“对,先离开这地方!”他恨透了这片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废墟。
萧祈昀率先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盛暄搀扶着失魂落魄的苏泽兰,紧紧跟上。
三人沉默地离开了那片死寂的废墟。萧祈昀率先翻身上马,盛暄则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自主行动能力的苏泽兰搀扶上马背,然后自己才利落地跨坐上去,紧贴在苏泽兰身后,一手环过他紧抱着包裹的身体稳住他,一手控着缰绳。
苏泽兰的身体虽然僵硬冰冷,却没有丝毫抗拒盛暄的支撑,仿佛这支撑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萧祈昀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两人坐稳后,便一抖缰绳,沉声道:“走。”他并未选择来时的半废弃驿站,而是策马朝着另一个方向,朝着更远处可能有更完备设施的镇甸行去。
马蹄声在荒凉的原野上显得格外清晰。苏泽兰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布偶,任由马匹颠簸,目光空洞地直视前方,怀中的包裹被他死死箍在胸前,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重量。
巨大的悲痛如同实质般压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
然而,当身后盛暄担忧地低声询问时,他那冰冷僵硬的身体会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一丝,仿佛这熟悉的声音能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依旧没有回应,但那细微的放松,显示他并非完全隔绝,只是被悲伤淹没得说不出话。
盛暄感受到身前人那细微的变化,心中稍安,更加紧地护住他,尽量让马跑得平稳一些。
萧祈昀控马在前,速度不慢,却始终保持着平稳。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道路,选择着最快捷且相对平坦的路径。
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寒意渐浓之时,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座规模不小的边境镇甸轮廓在暮色中显现。萧祈昀引着他们径直来到镇口一家看起来颇为宽敞规整的驿站前。
驿站门口挂着明亮的灯笼,马厩里拴着不少马匹,甚至还能听到堂内传来的隐约人声。
萧祈昀率先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驿卒,吩咐道:“三间上房,热水饭菜尽快送到房里。”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驿卒连忙躬身应下。
盛暄也小心地抱着苏泽兰下马。苏泽兰的双脚落地时软了一下,全靠盛暄支撑才站稳。他依旧紧抱着那个包裹,对周遭明亮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下意识地往盛暄身边靠了靠,寻求着熟悉的庇护。
盛暄半扶半抱着他,紧跟萧祈昀快步走进驿站大堂。堂内几个正在喝酒的客商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几眼,但被萧祈昀冷冽的眼神一扫,立刻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萧祈昀无视了周遭,直接引着他们上了二楼,进入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干净宽敞的房间。屋内点着油灯,床铺整洁,甚至还有一张桌子和洗脸架。
盛暄小心地将苏泽兰扶到床边坐下。苏泽兰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抱紧包裹的姿势,低着头,凌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悲伤里,身体微微颤抖着,无声的泪水不断从脸颊滑落,滴在包裹上。
“泽兰……”盛暄蹲在他面前,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到地方了,安全了。先洗把脸,缓一缓好不好?”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在苏泽兰冰凉的手背上。
苏泽兰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像之前那样抗拒地缩紧,反而像是抓住了某种支撑,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反握住了盛暄的手。
他依旧低着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声。
盛暄的心揪紧了,连忙用另一只手拧了块温热的布巾,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拭着苏泽兰脸上已经干涸的污泥和泪痕。
苏泽兰没有动,任由他擦拭,只是泪水不断地涌出,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痛苦都冲刷出来。
萧祈昀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盛暄帮苏泽兰擦干净脸,看着他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心疼得不行。这时,萧祈昀走了过来,将水杯递给盛暄。
盛暄会意,将水杯凑到苏泽兰唇边,声音更柔了:“泽兰,喝点水,就喝一点,好吗?你嗓子都哑了。”
苏泽兰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他似乎挣扎了一下,终于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
盛暄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小口温水。苏泽兰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但终究是喝了进去。喝完后,他像是耗尽了力气,头无力地靠在盛暄的肩膀上,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抱着包裹的手臂不再像之前那样死紧,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依赖的松懈。
盛暄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低声安抚:“好了,好了……我们在这儿,没事了……”
萧祈昀看着靠在盛暄肩头无声哭泣的苏泽兰,眼神幽深。他沉默片刻,走到窗边,轻轻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然后,他走到床边,没有靠近,只是将一块干净的、柔软的布巾轻轻放在苏泽兰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苏泽兰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动作,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他依旧靠在盛暄肩上,紧抱着妹妹的遗骨,在无声的泪水中,释放着积压多年的痛苦。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渐渐地,苏泽兰的颤抖平息了一些,哽咽声也微弱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抽泣。巨大的悲痛似乎暂时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变得异常安静和顺从。
盛暄感觉到他情绪稍缓,抬头看向萧祈昀,眼神里带着询问。
萧祈昀微微颔首,迈步上前,步履无声。他走到行囊旁,取出一套苏泽兰干净的寝衣和布巾,动作轻柔地放在床边。
然后,他走到水盆边,亲自试了试水温,又添了些热水,指尖搅动水流,带起细微的涟漪。
“来,帮你擦干净,会舒服些。”萧祈昀的声音低沉平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和,像拂过寒夜的暖风,是对苏泽兰说的。
盛暄立刻小心翼翼地开始帮苏泽兰脱下沾满干涸污泥和泪痕的外袍。苏泽兰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空气似乎变得柔和了。苏泽兰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萧祈昀的动作并未停止,反而更加轻柔。
他拿起一块温热的布巾,亲自开始擦拭苏泽兰的后背。布巾温热的触感轻柔地滑过脊柱的凹陷,仿佛在抚平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盛暄则在一旁,用另一块布巾蘸了热水,仔细地擦拭着苏泽兰的手臂和脖颈,动作同样温柔。
“转过来一点,好吗?”萧祈昀的声音低柔,带着商量的口吻。
苏泽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对萧祈昀。他依旧闭着眼,但紧绷的身体在萧祈昀那温和平静的气息下,微微放松了些许。
萧祈昀的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胸膛和微微起伏的小腹上,那里也有不少泥点。他继续用布巾擦拭,动作稳定而轻柔,指尖隔着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细小的伤口。
盛暄则在一旁,小心地擦拭着苏泽兰的腋下和腰侧,两人的动作默契而轻柔。
当擦到下身时,苏泽兰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手指死死攥着怀里的包裹。
萧祈昀的手停了下来,目光温和地扫过苏泽兰紧握的拳头,没有催促,只是将布巾递给盛暄:“腿脚麻烦你了。”语气自然。
盛暄如释重负般接过,蹲下身,极其轻柔地帮苏泽兰脱掉脏污的鞋袜裤腿,擦拭着他冰凉的双腿和脚踝。萧祈昀则站在一旁,目光沉静而温柔地落在苏泽兰低垂的、泛红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声的抚慰。
整个擦拭过程,苏泽兰都紧闭双眼,身体微微颤抖,但不再是抗拒的紧绷,而是一种在巨大悲伤中寻求依靠的脆弱。
当一切收拾妥当,萧祈昀端过那碗温热的粥,用勺子舀起一点,轻轻吹了吹,递到苏泽兰唇边。“喝一点暖暖身子,好吗?”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关切,“你太凉了。”
苏泽兰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粥勺,又抬眼看了看萧祈昀那双深邃却盛满温柔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纯粹的关心。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
萧祈昀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他,动作稳定而轻柔,每一勺都确保温度适宜。
苏泽兰慢慢地、吃了小半碗后,便轻轻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将脸重新埋回包裹里。
萧祈昀也没有勉强,放下碗,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苏泽兰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然后,他将一只小小的、散发着宁神香气的香囊轻轻放在苏泽兰的枕边,声音低沉而温柔:“睡吧,我们守着你。”
苏泽兰的身体明显地放松下来,甚至几不可察地往萧祈昀的方向微微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