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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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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室的窗户朝北,常年不见阳光,只有一层薄薄的的灰尘浮在空气里。
李俶每次推开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铁门时,总有一股混合着旧纸、墨水和防虫药丸的陈旧气味便扑面而来。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临近下班时间,科室里另一位快退休的老同志已经提前走了。
这是他调来档案科的第五年。
经侦支队的老同事偶尔会开玩笑,说他是“激流勇退”,从一线猛将成了书库管理员。李俶只是笑笑,不多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朝李倓开了枪之后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拿不了枪的人怎么能继续留在一线呢?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作息规律。他能准时下班,能赶在晚高峰前回到那个有李倓的家。
长明已经是一条十多岁的老狗了,皮毛不复当年油亮,跑起来后腿有些蹒跚,但见到李俶回家,依旧会努力摇动尾巴,用湿润的鼻子蹭他的手心。安安也从幼鸟变成了老鸟,不复当年的活泼——不过家里又补了新的幼鸟,依然有生物闹钟。
李俶走到最里面一排档案架前,戴好白手套。他今天要整理的是当年旧案的补充材料,当年轰动一时的跨境稀土走私案,主犯虽已伏法,但一些旁支末节的线索,直到最近才因为另一起经济案件被偶然牵扯出来,需要重新归档。
时间过得真快。李俶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昨天还在现场绷紧神经,转眼间,却已坐在这安静的档案室里,与这些比自己警龄还长的文件打交道。
他熟练地抽出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口用白色的棉线缠绕着。解开线绳,里面是泛黄的笔录、模糊的照片、复杂的资金流向图……都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东西。
他的指尖在一张集体照上停顿了一下,照片上,五年前的他穿着警服,脊背挺拔,眼神锐利,站在一群同事中间,那是收网前夜的留影。
李俶轻轻摩挲了一下照片边缘,将其小心地放回袋中。他开始按照新的编号和分类标准,将材料一一重新排序、标注。这项工作枯燥而耗时,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正好适合他现在的心境。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档案室里没有开灯,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点走廊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当他整理到一叠关于某个关键中间人的背景调查时,手指忽然触到一张夹在页缝里的、质地不同的纸片。
抽出来一看,是一张便签纸,上面是李倓的字迹。
“长明我遛过了。今天回去晚,别等。”
没有日期。李俶拿着这张便签,怔怔地出了神。
他几乎能立刻回想起那段日子。
那时他还在经侦一线,案子一个接一个,两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常常像隔着时差,李倓因为遗书的事情半酸不苦地和僵持着。这样的便签那时候经常出现,贴在冰箱上,压在茶几的杯子下,或者像这样,不知怎么就被他随手夹进了带回家研究的案卷里,然后被遗忘,被匆匆和一堆资料一起夹带了进来,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尽管李倓后来康复了,尽管那件事最终有了一个算是圆满的结局,尽管李倓已经会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说“你那枪开得挺准,不然我真被他们带走了”,但李俶知道那一场重伤之后,李倓的身体终究是留下了不可逆的损伤。
他怕冷、容易感冒、一旦生病就比常人更难痊愈。阴雨天,他受过伤的左腿会隐隐作痛,虽然他从不说,但李俶能看到。
李俶将那张便签抚平,没有把私人物品再放回档案袋,而是小心地夹进了自己的随身笔记本里。他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将剩下的材料整理完毕,贴上新的标签,放回档案架指定的位置。
然后李俶关上档案室铁门,落锁,开车汇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打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涌来。长明摇着尾巴慢慢迎上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亲昵声。
李倓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他听到开门声,头也没回地道:“回来了?洗手吃饭,今天炖了牛骨汤。”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围裙的带子勒出清晰的腰线。
李俶换好鞋,摸了摸长明日渐稀疏的毛发,才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李倓忙碌。
“外面冷吗?”李倓关小火,转过身,用勺子舀了一点汤,吹了吹,递到李俶嘴边,“尝尝咸淡。”
李俶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这五年里李倓终于学会了做一点能吃的东西,至少炖个简单的汤问题不大。这也是李俶使劲教他做饭的功劳——也算是圆满了当时遗书中说的没能亲自教李倓做饭的遗憾。自家弟弟或许真的没什么天赋,但至少能吃了。
“嗯,正好。”
他顿了顿,看着李倓被蒸汽熏得有些发红的脸颊,轻声说:“不冷。”
李俶伸出手,替李倓把额前一缕滑落的头发拨到耳后。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李倓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老夫老夫了,今天怎么突然这么腻歪?
李俶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接过他手里的勺子,搅动着锅里的汤。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项目阶段性做完了,偷个懒。反正我是老板。”李倓解下围裙,“倒是你,不是说今天整理旧档案?还以为你要晚点。”
“整理完了。还发现了一点以前的东西。”
“什么?”
“一张你以前写的便签,说你溜过狗了。”
李倓似乎回忆了一下,但实在没想起来:“不记得了,遛狗天天都要遛。那时候这种纸条不是经常有吗。”
“嗯。”李俶低头喝汤,滚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只是突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快吗?”李倓带着点不怀好意打量了一下李俶,“怎么了,老李是觉得‘力不从心’了?”
“是啊,那时候总觉得天大的案子,熬几个通宵也就解决了。”李俶一时没听出来李倓开了个黄腔,他的目光落在李倓脸上,隔着氤氲的热气,声音低沉了些,“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年轻。”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老李”卡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倓说了什么,他挑挑眉轻轻掴了李倓后脑一下:“从不从心你不知道吗?吃饭了。”
收拾完碗筷,李俶在书房处理一点后续工作。等他再回到客厅,发现李倓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播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声音调得很低。一盏落地灯在他身侧投下温暖的光晕,长明蜷在他腿边,也睡得正香。
李俶放轻脚步走过去。李倓的头微微歪向一边,呼吸清浅,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柔和的阴影。睡着的他收敛了平日里的那点尖刺和刻意表现出来的活力,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李俶注意到他手里还虚虚握着一本书,是他最近在看的小说。
李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想抽出那本书。动作虽轻,还是惊动了浅眠的李倓。他眼皮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李俶,愣了一秒,然后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忙完了?”
“嗯。”李俶应着,替他理了理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累了就回房间睡,在这儿容易着凉。”
李倓却没动,反而就着姿势往李俶这边靠了靠,像寻求热源的小动物。
他闭上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就眯一会儿……你身上暖和。”
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任由李倓靠着他的肩膀。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细微的人声和长明平稳的呼吸。李俶能清晰地感受到李倓身体的重量和温度,也能感受到此人天气一凉就开始精神不济的、虚透了的底子。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爱怜、愧疚和无法言说的恐慌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将他淹没。他想起档案室里那些泛黄的卷宗,想起照片上那些曾经鲜活、如今或许已散落天涯或归于尘土的面孔。
他还能这样让李倓靠着多少年?李倓努力表现出的“无恙”,像一层薄纸,勉强遮盖着下面日渐清晰的年轮与创痕。他怕有一天,这层纸会被时间或意外戳破,而他无力回天。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李倓似乎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在他怀里动了动,半梦半醒地含糊问:“怎么了?”
“没事。”李俶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稳些,“倓儿,你还是得多锻炼一下。”
李倓含糊地“嗯”了一声,扒开他的手臂坐起来,眼神慢慢聚焦,才反应过来李俶后一句是什么。他本来以为李俶今天就是突然情绪上来了,追忆一下自己逝去的一线生涯,还没明白是怎么靠到了自己身上,
宅男李总最不喜欢运动,一听到“锻炼”两个字就立刻皱起了眉:“不去,健身房人太多,跑步又累。”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显然还没完全清醒,却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找理由拒绝。李俶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刚刚升腾起的伤春悲秋一下子散了,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一时又想起来晚饭前那句没能驳回去的黄腔,登时扣住李倓的手腕:“那哥哥陪你做点别的运动。”
李倓眼皮一挑:“什么运动?”
李俶趴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收获了弟弟气急败坏地一巴掌。
“很高效的。”李俶轻轻把手伸到了松垮的衣服下摆里,顺着脊梁骨一节一节往上摸,促狭到,“哥哥是为了你身体好,‘力不从心’了也要陪你锻炼啊。”
李倓像炸了毛的猫,试图反抗,未果。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嘴贱那一句。
总而言之,看来老李确实还没到真的力不从心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