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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二 ...

  •   出殡的队伍像一条被雨水泡软的灰蛇,沿着田埂慢慢往村西坡爬。雨丝斜斜地插进领口,何峙打了个冷战,把外婆的遗像往怀里拢了拢。遗像上的漆被雨点打出细小的麻坑,像外婆生前被甘蔗渣磨糙的指尖。他听见身后亲戚们的话从雨缝里钻出来,一句叠一句,像晒谷场上的稻草垛,越垒越高。
      “三车连撞,听说那司机才二十三,刚拿证,家里穷得连棺材都是借的。”
      “穷就能杀人?我听说他爹在镇上给人修摩托车,东拼西凑才凑了两万,还是派出所压着才肯拿出来。”
      “两万?三条命就值两万?峙娃以后学费都不止这点!”
      “嘘——小声点,孩子在前头。”
      声音并没变小,反而被雨放大,混着泥浆溅到何峙脚背。他低头,看见自己的球鞋边裂了口,像咧开的嘴,却发不出声音。鞋是去年蒽蒽在镇上地摊买的,二十五块,还送了双袜子,如今袜子早穿洞,鞋也张嘴,像要替主人哭一场。
      “要我说,峙娃干脆别念书了,早点出去打工,反正成绩好,到哪都能混口饭。”二姑的声音像钝刀锯木头,沙沙地磨耳朵。
      “你懂什么!”大伯吼回去,“峙娃是竞赛苗子,市里老师都说了,保送清华的料!现在出去打工,一辈子就毁了!”
      “清华能当饭吃?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谁供?你供?”二姑不服气,声音拔高,雨点都被震得跳开。
      “我供就我供!我崽在广东开厂,一个月万把块,供个大学生供不起?”大伯拍胸口,拍得雨水四溅。
      “你崽自己三个娃,房贷车贷,还供别人?说得好听!”三婶嗤笑,声音像从鼻眼里挤出来,“要我说,让峙娃去求求司机家,再讹点,反正命都赔了,不怕他们不给。”
      “讹?人家穷得叮当响,你去讹骨头?”
      “骨头也能榨油!派出所所长是我外甥女婿,我让他施压,不怕不吐!”
      议论声越来越密,像雨幕织成的网,把何峙兜头罩住。他忽然停步,转身,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是泪。众人一怔,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无形的手掐住。
      “我想自己走。”何峙开口,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却字字清晰,“后面不用跟。”
      “这怎么行?路滑——”
      “让他走。”村长发话,声音低沉,像敲在烂鼓上的最后一槌,“都别跟。”
      人群停住,伞面碰撞发出闷闷的噗噗声。何峙转身,抱着遗像继续往上走。雨忽然大了,砸在相框玻璃上,噼啪作响,像外婆用锅铲敲他房门:峙娃,起床,梨汤好了。
      坡顶到了。三座新挖的坑并排躺着,像三张饥饿的嘴。土工们穿着雨衣站在一旁,铁锹斜插土里,水珠顺着锹柄滚进泥里。何峙弯腰,把遗像放在临时搭起的木桌上,照片立刻被雨浇出一层雾,外婆的笑变得模糊。他伸手去擦,却越擦越花,像要把人擦进另一个世界。
      “下葬吧。”他轻声说。
      土工们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咳嗽:“按规矩,得亲人先撒土……”
      “我来。”何峙接过铁锹,锹头锈迹斑斑,像被血染过。他铲起一锹泥,手抖得几乎抬不动,泥块在半空散成雨,落在棺材盖上,发出钝钝的啪嗒声。第二锹、第三锹……他机械地重复,直到肩膀失去知觉,直到雨水把泥土和成红黑泥浆,直到有人按住他肩:“够了,孩子,让他们来。”
      何峙松手,铁锹落地,溅起泥花。他退到一旁,看土工们挥锹,泥土像黑浪,一层层把棺材淹没。哭声从身后炸开,女眷们跪在泥里,手掌拍地,泥浆飞起,落在她们头发上,像提前洒的纸钱。何峙没哭,他仰头,让雨直接打进眼眶,咸涩的水顺着眼角滑进嘴角,他咽下去,像咽下一口烧红的炭。
      “峙娃,过来磕头。”村长喊。
      他走过去,跪在泥水里,额头触地,泥浆灌进领口,冰凉。三个头磕完,他不起身,就那样跪着,听泥水在耳边咕嘟咕嘟冒泡,像外婆炖梨汤时锅里发出的声音。有人拉他,他不起;有人架他,他像生根。最后是大伯,一巴掌扇在后背:“你要跪死在这里?”
      他才晃悠悠站起,膝盖发出咔咔响,像老旧的木门。雨忽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光像刀,直直劈在坟头。土工们开始垒土包,铁锹碰撞石块,叮叮当当,像给死人敲钉。何峙盯着最左边那座——蒽蒽的坟,小得像个鸟窝。他想起妹妹最后一次拽他衣角:哥,记得辣条,要卫龙的,不要飞旺。
      “辣条……”他喃喃出声。
      “啥?”旁边三婶掏耳朵。
      “没事。”他摇头,转身往坡下走。人群自动分开,像被刀划开的布。他听见身后议论又起:
      “这孩子魔怔了,念叨辣条。”
      “可怜见的,妹妹走时手里还攥着姜糖,辣个什么劲。”
      “回头我给他买点,省得他想疯。”
      “你买?你有钱?有钱先把去年借我的五百还了!”
      声音被风吹散,何峙越走越快,快到几乎跑起来。泥水在鞋底噗嗤噗嗤响,像有人在后面追。他一口气跑到山脚,拐进竹林,才扶住一根竹子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只呕出一口口酸水,溅在竹根上,立刻被蚂蚁包围。
      “峙娃?”一个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
      他抬头,是表叔,手里拎着一瓶白酒,瓶口用塑料袋塞着。“我就知道你往这儿跑。”表叔走近,酒味混着雨后的竹叶腥,冲得何峙又一阵恶心,“喝点?暖身。”
      何峙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火从喉咙烧到胃里,眼泪被呛出来。表叔拍拍他肩:“哭吧,这儿没人。”
      “没哭。”何峙抹脸,手背湿成一片。
      “行,没哭。”表叔靠着他坐下,竹子被压得吱呀响,“你爸那边……来电话了。”
      何峙手指一紧,瓶口发出咔的一声裂响。“他说啥?”
      “能说啥?问赔偿分到多少,说要是钱少,他回来打官司。”表叔嗤笑,“我骂他祖宗,他倒好,说儿子还在我手里,让我别狂。”
      “我不是他儿子。”何峙把酒瓶递回去,声音冷得像竹叶上的水。
      “法律上是。”表叔叹气,“你妈那边也一样,打电话问丧事花多少,说剩下的给他汇过去,他还要还赌债。”
      “外婆说过,他们早死了。”何峙起身,拍掉裤腿泥,“以后别接他们电话。”
      “成,听你的。”表叔也站起,酒瓶往怀里一揣,“那你接下来……咋整?”
      “回家。”何峙朝竹林外走,声音散在风里,“把梨树种了。”
      表叔愣住:“梨树?啥梨树?”
      何峙没回答,人已经走出竹林,阳光从云缝漏下来,照在他背影上,像给一根竹竿镀了层薄铜。他回到老屋,推开门,屋里空得能听见回声。长明灯还亮着,火苗被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像醉汉。他走到后院,那锅梨和姜糖早被蚂蚁搬空,只剩竹篮底一层黑泥。他蹲下身,把竹篮倒扣,泥块啪嗒落地,露出底下几粒干瘪的梨核。
      他捡起一粒,攥进手心,像攥住一颗小小的炭火。然后拿起墙角的锄头,在梨树下挖坑,一锄一锄,泥土翻起,露出蚯蚓与石块。坑挖到小腿深,他把梨核撒进去,覆土,踩实,再浇上一瓢井水。水渗下去,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有人在黑暗里吞咽。
      “会长出来的。”他对着树坑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等结果了,蒽蒽就能吃。”
      屋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是二姑,拎着一袋换洗衣物:“峙娃,你大伯让你去他家住,说老屋晦气。”
      “我不走。”何峙没回头,继续给梨树培土,“外婆在这儿,蒽蒽也在这儿。”
      “你这孩子——”二姑跺脚,“你一个人,万一想不开……”
      “我不会死。”何峙站起身,锄头往地上一杵,震起细尘,“我死了,他们真就没了。”
      二姑被那眼神慑住,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随你!”转身走了,脚步踩得地面咚咚响,像敲一面破鼓。
      傍晚,村里电工来收电线,说老屋线路老化,要断电。何峙点头,从书包底层摸出那部关机已久的手机,递给电工:“这个,也帮我扔了吧。”
      电工瞅一眼:“还能用,卖了值几十。”
      “扔。”何峙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电工耸肩,把手机扔进工具袋,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啷,像给一段关系钉了钉。
      夜里,老屋彻底黑下来。何峙点起煤油灯,从床底拖出外婆的针线筐,翻出一件旧校服,开始拆线。布料在剪刀下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像小声的笑。他剪完又缝,针脚歪歪扭扭,却极密,像要把所有思念都缝进布里。天亮时,一只粗糙的布梨成型,肚子鼓鼓的,顶端还缝了片绿布当叶子。他把布梨放在外婆床头,旁边摆上那包没送出的辣条和草莓发圈。
      “先囤货。”他轻声说,“等梨树结果,再给你换真的。”
      窗外,天边的云被晨光烧得通红,像一夜未熄的火。何峙推开窗,风带着泥土与梨花的腥气灌进来,吹得布梨轻轻摇晃。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被塞进一大团湿棉花,却不再刺痛。他转身,从书包里抽出那叠物理竞赛卷,在空白处写下第一行字:
      【题目:若外婆以光速离开,蒽蒽在参考系中静止,问——】
      笔尖顿住,墨水滴落,晕开一小片蓝雾。他盯着那团雾,忽然笑了,笑声沙哑,像钝刀划开旧布。他继续写:
      【问:我何时能追上?】
      写罢,他把卷子折成纸飞机,对着窗外掷出。纸飞机在风中打了个旋,掠过梨树上空,朝远处山脊飞去,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白点,消失在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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