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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梁路:对峙,谁才是局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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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间熟悉的咖啡馆。梁路依稀记得,第一次和简秋深在这里会面的场景。他们似乎也提起了邵音,但和现在的场景相差太多。
那时候,邵音不过是简太太八卦相册里无关紧要的一张照片,是茶余饭后偶尔的闲谈,年轻、廉价,是简秋深风流账册里无足轻重的一笔,很快就会被新的名字覆盖。那时梁路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甚至觉得那女孩有几分可惜——但仅此而已。世界上的悲剧太多,他早已学会不把同情浪费在无谓的地方。
而现在,梁路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关于她的消息,只想把她从这群人的人生中彻底摘除出去,想还给邵音她本该享有的平静人生。
咖啡师送来的Dirty在杯中缓慢沉降,深褐与乳白彼此渗透,边界混沌不清,像某种无法厘清的情绪。另一杯是简秋深常喝的,特调咖啡马天尼,酒气浮在咖啡的焦苦之上,冷冽又颓靡,大概是这家咖啡店只此一位客人能喝上的饮品。
梁路调侃过他,白天就需要酒精麻痹神经的人,活得该有多空洞。
可此刻,他竟然也想要一杯。
他俩就像往常交流工作时候一样坐着,好像关于邵音的事情,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给她在附近安排个好些的住所。”简秋深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处理一份寻常文件。他甚至没有抬眼,目光落在杯中旋转的深褐色液体上,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值得探究的奥秘。
梁路看向对面的男人,熨帖的浅灰衬衫,一丝不苟的袖口,价值不菲的腕表。他试图从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到一丝裂缝。但没有。这个男人把情绪藏得太深,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用“安排”和“掌控”来替代所有更柔软的情感表达。这个人连表达“照顾”都像在签署合同,条款分明,代价隐晦。
“放她走吧。”梁路直截了当地说。
空气安静了一瞬。背景里咖啡馆轻柔的爵士乐似乎都远了。
简秋深抬眸,目光平静,深处却透着足以冻伤人的寒意。“梁路,”他缓缓开口,“你现在是用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这句话?”
“你呢?”他反问,却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安排她的生活?五年前那场交易的买方?一个付了钱就以为拥有所有权的雇主?”他刻意放慢语速,“还是用连她日常和生活什么都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身份?”
“一无所知”四个字,他咬得轻,却刻意,仿佛在评估简秋深手中到底握着多少真正的筹码。
简秋深的手指在杯壁上停留片刻,又松开。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酒精让他的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梁路,你好像忘了,是谁让你能安稳坐在这里,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没忘。”梁路同样倾身向前,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正因没忘,我才提醒你——有些投资,过度追加只会血本无归。尤其是对人,一旦她长出骨头,就不会再任人摆布。”
他在暗示邵音的变化。五年时间,足够让一个为了生存可以妥协的女孩,长出棱角与盔甲。这一点,简秋深应该已经感受到了。
可他们都凭什么决定邵音的生活?
凭他是帮她逃离的人?凭他是这五年帮着她挣扎求生的共谋?还是凭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早已越界的心思?
简秋深没有接话,只是又饮了一口咖啡,喉结微动。他转向窗外,侧脸的线条在光里显得冷硬。
“暂时别让她在家里出现,小简还小,有些事不必知道。”他说,语气里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或许是遗憾,或许只是被打扰的不耐。
梁路沉默。他知道简秋深查过孩子的来历,也知道是自己铺下的迷雾暂时掩盖了真相。有些资格,生来就有,与是否知情无关。
只有梁路最清楚,简秋深拥有怎样一种蛮横的、基于血缘的“资格”。
那不是金钱或权势的资格,是血脉与因果的缠绕。是邵音在异国医院独自经历阵痛时,这个男人或许正在某个觥筹交错的宴会上谈笑风生;是那孩子笑起来时眼角细微的弧度,与简秋深如出一辙;更是五年前那场始于金钱、终于阴谋与鲜血的纠缠,所留下的、永远无法真正斩断的因果锁链。
简秋深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孩子真正的生母是谁,但他对“小简”自然而然的关注和保护欲,本身就已经宣告了某种主权。
“蔡维找过我。”简秋深忽然说,将他的思绪拉回,“他说了些有意思的事——关于邵音现在的生活。”
梁路端起他那杯早已冷却的Dirty,黑色液体已经彻底融成一片浑浊的深褐。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杯子放下。
“哦?”梁路抬眼,“蔡先生……还是这么‘热心肠’。对别人的家务事,总是格外上心。”
“热心?”简秋深低笑一声,尾音带着讥诮,“不如说是……急着递刀。” 他向后靠进沙发,那双眼睛却牢牢锁定梁路,“可惜,演技太差,连藏刀的动作都如此拙劣。他暗示我,邵音这五年……并非真的消失了。她身边一直有个可靠的朋友,替她打点一切,护得她……风雨不透。”
他将“可靠的朋友”几个字说得缓慢,带着玩味的掂量,目光却在梁路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梁路迎着他的视线,面色如常。多年的警察生涯和后来的灰色地带游走,早已让他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能护住自己想护的人,”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是一种能力。这世道,人心浮得很,肯沉下心来费这份力气、担这份风险的人……确实不多了。”
“能力。”简秋深重复这个词,舌尖仿佛在品尝它的滋味,目光却渐渐沉了下去,像是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我只是有点好奇,梁路。你这能力,究竟是出于职业习惯,是念着当年那桩不了了之的旧案……欠下的所谓公道?”他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还是……掺杂了别的、不该有的心思?”
梁路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承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简秋深,看着这个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将所有人际关系都简化成利益交换与权力博弈的男人,此刻却为了一个曾经被他当作消遣的女人,坐在这里试探。
多讽刺。梁路想。
“心思?”梁路终于开口,“简总说笑了。我这种人,早就不谈这些。不过是拿钱办事,顺便看看戏。”他故意将“看看戏”三个字咬得轻飘,仿佛邵音五年来的颠沛、挣扎、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都只是一场供人消遣的剧目。
这显然激怒了简秋深,尽管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眸色陡然沉了下去。“看戏?”他声音压得更低,却更迫人,“梁路,你看戏看到自己下场,就不怕最后粉身碎骨?”
梁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眉梢微挑,“下场?简总误会了。只不过从前是站在暗处看台上光鲜,如今……”他稍稍前倾,声音压低,“是看着台上的人,明明入了戏,却还以为自己在台下。”
简秋深下颌线倏然收紧。梁路的话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猝不及防地举到他面前,将他这些年来刻意忽略、刻意压抑的某些东西,照得无所遁形。
那是在得知邵音消失后,心底掠过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是重逢那夜,看到她没有自己却充实生活,胸腔里骤然燃起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怒与占有欲;是此刻,听着梁路用这种维护的口吻谈论她时,心底翻涌的、近乎灼烧的嫉恨与……恐慌。
他嫉恨的,或许不仅仅是梁路可能拥有的、与邵音更干净的过去或更贴近的现在。他更恐慌的,是梁路口中那份他简秋深从未给予、也似乎永远无法给予邵音的——纯粹的“守护”。那种守护,不掺杂交易,不捆绑控制,仅仅是因为“她想被护着”,所以便有人“愿意护着”。这对习惯于用权力和金钱定义一切关系的简秋深而言,陌生得近乎刺眼。
“入了戏?”简秋深冷哼,“梁路,你跟在我身边做事的时间不短了。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最讨厌两件事。”他的声音冰冷,一字一顿,“第一,事情脱离我的掌控。第二……有人,碰我的东西。”
“东西”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宣示意味。
梁路却忽然笑了。这次不再是那种敷衍的假笑,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甚至带着点怜悯和了然的笑。“东西?”他重复,摇了摇头,“简秋深,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从来就不是一件‘东西’。五年前不是,五年后更不是。你越是固执地想把她钉在‘所有物’的标签上,她就只会离你越远,远到你再也触及不到。”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或者说,你其实明白,只是不敢承认——承认你简秋深,也会对一件‘东西’上心?”
咖啡的香气与隐约的酒意混杂,氤氲出一片无声厮杀的战场。两个同样精于算计、擅长在人性暗河中游走的男人,此刻为了同一个女人,卸下了所有虚伪的客套,亮出了彼此最锋利的獠牙。一个试图用占有和掌控来粉饰内心早已沦陷的城池,一个则用职责和旁观来掩盖那份悄然滋长、早已越界的情愫。谁都不肯先退半步,都在用言语作武器,试图勘破对方的软肋,守护自己那方早已不稳固的阵地。
简秋深看着梁路眼中那份坦荡的维护,心底竟生出怒火。
“上心?”简秋深最终只是轻嗤一声,重新端起那杯咖啡马天尼,一饮而尽。酒精混合着咖啡因的苦涩与灼烧感滑过喉咙,带来近乎自虐的清醒。“那就看看,谁能给她想要的。”他放下空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投来一瞥,也带着某种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躁意。“住处按我说的安排。这是通知。”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直,步伐却比来时快了些许。
梁路坐在原地,低头看着杯中那片浑浊的深褐,良久,仰头将冰冷的液体灌入喉中。
苦涩弥漫。
窗外天色沉暗,风雨欲来。
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立场上权衡、算计,以为手握足够的筹码。可人心难测,谁又知道下一步,究竟会走向何处。
有些执念,或许真的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不是放弃,而是认清界限。他可以是她黑暗中的一道影子,可以是危机时伸出的一只手,但他无权,也不应该成为那个决定她人生走向的人。
那条路,该由她自己来选。无论是走向更深的黑暗,还是奔向渺茫的光明。
梁路放下空杯,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停留片刻。然后,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没有拨打任何号码,只是点开了通讯录,找到那个熟悉的、却被他加密备注的名字。
他的拇指在删除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他没有按下去。
而是截了一张图——截图里,是邵音五年前某个深夜,发给他的唯一一条求助短信的残影。然后,他将这张图,发给了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的工作邮箱。
附言只有一个字:查。
发送。
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梁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他期待简秋深收到这份“礼物”的反应。他投下的这颗石子,会激起怎样的海啸,他等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