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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山新雨 ...

  •   魏息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山间浸润了一夜的雾气便如等候多时的访客,无声无息地漫了进来。这雾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冷,湿漉漉地沾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眼前的景致。他轻轻眨了眨眼,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晨光熹微,透过薄雾,给山谷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幔。远处,鸟鸣啁啾,近处,露珠从檐角滴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像计时更漏,标记着时光的流逝。

      第五个春天了。

      这个认知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入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熟悉的、绵密的酸楚。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这无尽的群山和晨雾凝滞了,却又在窗外的花开花谢间,冷酷地标记着流逝。他扶着窗棂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木窗边缘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有些酥软,留下了他五年间无数个清晨同样姿势的印记。

      屋外斜坡上,山茶花又开了满坡。那红,浓烈得灼眼,像血,又像那年傅稳措离去时,衣襟上别着的那一朵。记忆总是如此不讲道理,在每一个相似的场景里破门而入。那也是一个清晨,只是没有雾,天蓝得像是刚被水洗过,澄澈得能映出人心底的每一丝波澜。傅稳措一身半旧的戎装,洗得发白,肘部甚至有些磨损,但熨烫得极其平整,穿在他身上,身姿笔挺如后山的青松,唯有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温柔与歉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前路的忧虑。那身军装衬得他肩宽腰窄,却也带着一种即将奔赴硝烟的决绝。

      “等我回来,息眠。”傅稳措当时这么说,温热的手指穿过他微凉的发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带着无限的眷恋。他的手指带着常年握笔、也偶尔握枪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而真实。“最多三年,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就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不再分开,一天都不。”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刻在魏息眠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分量。那时,远处传来集合的隐约哨音,急促而尖锐,像是不祥的预兆,敲打着两人的耳膜。

      魏息眠那时只是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生怕一开口,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模糊了这最后分别的视线。他只能更用力地回握傅稳措的手,将那温度,那触感,深深地烙进记忆里,供日后无数个漫漫长夜反复摩挲、回味。他甚至能闻到傅稳措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硝烟未散尽的气息,构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碎的味道。傅稳措最终松开了手,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山间小道上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晨霭与树林的交界处,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魏息眠就一直站在这里,站在这扇窗前,直到双腿麻木,直到太阳升高,将那离去的路径照得一片空白。

      三年又两年,山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整整五次。山下的镇子从战时的萧条、惊恐与物资匮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他曾亲眼见过镇子被恐慌笼罩的岁月,逃难的人群,仓皇的面孔,物资短缺下的困顿。如今,流离的人们陆续归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或失去亲人的悲伤,开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集市重新热闹起来,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里的谈笑声,再次充盈着小镇的街道。只有傅稳措,音信全无,像是被那场席卷一切的战争彻底吞噬,未曾留下一丝痕迹,连一个确切的噩耗都吝于给予。有时魏息眠会觉得,这满世界的喧嚣复苏,独独将他和他凝固的等待,遗忘在了这片寂静的山里。

      魏息眠转身走回床边,俯身从枕下摸出那只早已停摆的怀表。银质的表壳被他五年来的摩挲抚弄得异常光亮,在从窗口透进的熹微晨光中,泛着温润而寂寥的光泽。他拇指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内侧的照片里,两个年轻的头紧密地靠在一起,都穿着省立师范的学生装,藏青色的立领上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背景是那家著名的“留真”照相馆粗糙绘制的花园布景,假山、藤蔓,色彩艳俗却承载着真实的青春。傅稳措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嘴角噙着一抹自信又略带不羁的笑,那是尚未被战争阴影侵蚀过的明朗;而他自己,那时的魏息眠,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里面盛满了对身边人全然的依赖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表盘上的玻璃有些细微的划痕,三根指针静静地停在五年前的某个时刻,仿佛傅稳措离开的那一刻,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随之凝固,不再向前。那是下午三点十七分,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最后一次为傅稳措校对时间,然后,时间就停留在了那里。

      “傅稳措,”他对着空寂的山谷轻声低语,声音被窗外的新雨打得湿透,沉入被浸润的泥土里,连一丝回响都没有,“你再不回来,山茶都要谢了。” 这句话,他每年都会说,像是在进行一种无望的祈祷,又像是在提醒自己,等待并非静止,时光仍在流淌。山谷无言,只有风穿过林梢的呜咽,像是回应。

      他不是没有打听过。战争刚结束的那半年,他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部门,民政的,军事的,甚至是那些临时成立的战后寻亲机构。他询问每一个可能知道消息的人,从面带同情却爱莫能助的文职人员,到同样在寻找亲友、眼神茫然的百姓。但战时的记录混乱不堪,番号频繁变更,人员流动如流水,信息支离破碎,如同被飓风撕碎的纸片。有人含糊其辞,说傅稳措所属的那支队伍在一次关键的海外突袭中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没,名单都难以厘清,很多人的命运就此成了谜;也有人窃窃私语,传言他受了极重的伤,可能被转移到了后方,甚至……在昏迷中失去了记忆,成了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每一种说法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魏息眠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魏息眠不信那些“可能”和“或者”。他信傅稳措看着他的眼睛,信那句凿刻在心上的“等我回来”,信他们之间那份超越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他记得傅稳措说过,最喜欢这山间的宁静,最喜欢这坡上如火的山茶,说那红色像极了生命该有的热度。所以,他守着这座他们一起选定的山,这间他们亲手一砖一瓦修缮、充满回忆的小屋,这满坡傅稳措最爱的、说是像他眼眸一样明亮鲜活的山茶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他用等待,编织着一个希望未曾陨落的世界,仿佛只要他等得足够久,足够坚定,就能等回那个承诺归来的身影。这等待,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义,一种近乎偏执的仪式。

      下午,雨势稍歇,天空露出一角惨淡的灰白,像哭过后勉强平静下来的脸。魏息眠照例步行去镇上寄信。蜿蜒的山路被雨水洗得干净,露出湿润的泥土和光滑的卵石,两旁草木青翠欲滴,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和野花混合的清新气息。五年来,他每周雷打不动地寄出一封信,地址是傅稳措最后已知的那个野战邮局编号。尽管这些信如同石沉大海,从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他依然固执地写着,仿佛这已成为一种仪式,一种与远方之人保持联结的方式,一种对抗遗忘和绝望的堡垒。信里,他事无巨细地讲述山中的四季更迭,镇上的变迁,偶尔提及读到的书,梦到的往事,唯独很少写自己的思念,怕写了,那份沉重会压垮薄薄的信纸,也怕……万一傅稳措真的能看到,会为他担心。他总是用平静的、甚至略带欢快的笔调结尾:“山茶又开了,很好看。一切安好,勿念。盼归。”

      镇上的邮局还是老样子,绿色的门漆有些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推门进去,熟悉的陈旧纸张、墨水和小镇特有的、略带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的张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口的光线仔细分拣着邮件,听见门响抬起头,看见是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化为一声悠长的、几乎成为惯例的叹息。这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魏息眠不愿去深究的东西。

      “魏先生,还是老样子?”张老头接过他递来的那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信封,上面的地址他已熟悉得能闭着眼睛背出来。他熟练地拿起蘸着黑色墨水的橡皮日期戳,“咚”地一声盖在信封右上角,那声音沉闷而确定。

      “嗯,麻烦您了。”魏息眠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的目光掠过柜台内那些堆积的、代表着远方与联系的邮件,心中泛起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张老头看着那信封被投入标着“外省/军邮”的、颜色已有些发白的帆布袋里,犹豫了一下,布满皱纹的手在柜台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还是开口道:“魏先生,这……这都两年了,战事早完了,能回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码头、车站,迎接的人潮早散了。或许……或许该考虑考虑,人可能真的……”后面的话,他没忍心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牺牲、失踪、再也回不来——沉甸甸地悬在两人之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魏息眠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初春融雪时透出的一点微弱的阳光,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固执,仿佛在守护着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我信他。” 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以至于听起来不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加固自己内心的壁垒,抵御着外界以及内心深处偶尔冒出的、名为“现实”的寒气。

      离开邮局,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密密,不疾不徐,像是永远也下不完。魏息眠没带伞,索性放慢脚步,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脖颈里。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下,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湿意,倒像是这沉默的山在替他流泪。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透过雨幕,显得温暖而遥远。食物的香气从茶馆和饭铺里飘出来,与潮湿的空气混合在一起,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却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他走过镇口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雨水中显得黝黑发亮。几个孩童不顾细雨,在树下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帘,显得那么无忧无虑。魏息眠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想起和傅稳措一起在山间漫步的日子,他们也曾那样年轻,那样充满活力,讨论着教育救国的理想,憧憬着战争结束后,能在这山里办一所小小的学校,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看山花烂漫。那些话语,那些笑声,仿佛还萦绕在林间,未曾散去。

      回到山间小屋时,天色已近乎全黑。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像是永无止境的低语。他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室的清冷和黑暗。墙上,两人合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着灯焰微微晃动。他坐在窗边,没有立刻关上窗户,任由那湿润的、带着泥土和花草气息的夜风渗进来。

      等待是一种凌迟,用时间做刀,用希望做刃,一寸寸地切割着生命。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甚至从中品出了一丝甘愿。只要没有确切的死亡消息传来,傅稳措就只是“未归”,而不是“不在”。这个念头,是支撑他度过这五年,以及未来可能更多个春秋的唯一支柱。

      他拿起桌上未读完的书,是一本诗集。翻到夹着干山茶叶的那一页,诗句跃入眼帘:“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他轻轻摩挲着那枚早已失去水分、变得薄脆的褐色花瓣,如同摩挲着那些永不褪色的记忆。窗外,夜风吹过山茶花丛,带来细微的沙沙声响,像是情人间温柔的絮语,又像是一声悠长的、来自远方的叹息。

      这山,这屋,这花,这无尽的雨和等待,构成了他世界的全部。而那个承诺归来的人,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实而遥远的星辰。他不知道这等待何时是尽头,或许明天,或许永远。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在这里,还在这扇窗前,还在这片山茶花旁,那个承诺就依然活着,如同这年年岁岁如期绽放的花朵,在绝望的土壤里,固执地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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