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娇》clle

31、第三十一章

　　改道黑石峡的决定，在次日便证明了其正确性。斥候回报，原定路线上的那片硬戈壁区域，昨夜遭遇了罕见的强沙暴，形成了数片新的流沙区，若大军按原计划行进，后果不堪设想。

　　消息传开，军中上下对那位看似娇弱的沈书记官，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连一些原本对她随军颇有微词的老将，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些实质性的尊重。

　　穿过黑石峡，虽多花了半日功夫，但一路有惊无险，峡内果然寻到几处渗水点，补充了部分饮水，军心稍定。

　　又行数日，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绥远城低矮而坚厚的土黄色城墙轮廓。这座矗立在边境前沿的军镇，在苍茫天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与肃穆。

　　然而，还未等大军靠近，前方探马便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绥远城已被仆骨延的先头骑兵围困数日！虽未大规模攻城，但不断以小股部队骚扰，切断城外水源，焚烧周边村落，使得城中军民人心惶惶，补给困难。

　　萧璟闻报，脸色瞬间沉凝如水。他立即下令全军加速，在距离绥远城十里外的一处背风高地扎下营寨，与绥远城呈犄角之势。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绥远守将是一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将军，名叫韩振，此刻正对着沙盘，向萧璟汇报敌情。

　　“殿下，仆骨延的骑兵来去如风，专挑我运粮队和取水队伍下手，神出鬼没，极难捕捉。城中存水已不足五日，若再无法打通水源，军心必乱。”韩老将军声音沙哑，透着深深的疲惫与焦虑。

　　萧璟盯着沙盘上标注的水源点和敌军可能活动的区域，眉头紧锁。仆骨延此举，意在困死绥远，消耗守军士气，并不急于强攻，显然是想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这座边陲重镇，其心歹毒。

　　“强行运水，伤亡太大，且未必能成功。”萧璟沉声道，“必须找到他们的主力，或者……断其根基。”

　　一位将领道：“殿下，仆骨延的主力行踪不定，其大营据说设在百里外的野狼谷，易守难攻。我们兵力虽优于其先头部队，但若贸然深入寻找其主力，恐中埋伏，且绥远城危在旦夕，远水难救近火啊。”

　　帐内陷入沉默。眼前的局面，似乎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帐角、负责记录会议要点的沈知微，忽然轻声开口：“殿下，诸位将军，或许……我们可以从商队入手。”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沈知微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商队的小旗，插在了几个关键的位置：“据我之前查阅的资料以及沿途询问，仆骨延部族近年来虽势力膨胀，但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许多生活物资，尤其是盐、茶、布匹乃至部分铁器，仍需依靠与关内的走私商队交易获得。这些商队为了避开官方边市，通常会走一些隐秘的小道。”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几条曲折的、并未在官方舆图上标注的路线：“这些商路，往往也掌握着草原上最准确的水源信息和部落动向。若能找到并控制住一两条关键商路，或许不仅能摸清仆骨延主力的补给线，甚至可能……借此与仆骨延内部其他不满其统治的部落取得联系。”

　　她顿了顿，看向萧璟：“殿下还记得云州之乱吗？张启明、高焕之流，便是与某些‘商队’勾结。此番仆骨延崛起如此之快，其背后，恐怕也少不了某些见不得光的资助。”

　　帐内诸将闻言，皆是神色一动。沈知微提出的思路，跳出了单纯的军事对抗，转向了更隐蔽的经济与情报战，这确实是一个他们之前忽略的方向。

　　萧璟眼中精光一闪，他看向沈知微，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继续说。”

　　得到鼓励，沈知微思路更清晰：“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明面上，派精锐小队，伪装成商队或牧民，沿着这些可能的走私路线进行侦察，重点排查野狼谷周边区域，寻找仆骨延主力确切位置和补给弱点。暗地里，放出风声，以重利或安全保障为条件，招揽甚至胁迫那些与仆骨延有往来的走私商队头目，从其口中获取情报，甚至……策反。”

　　她看向韩老将军：“同时，绥远城这边，或许可以尝试夜间以小股精锐部队，利用我们对地形的熟悉，秘密开辟一条取水通道，哪怕每次运水量不大，也能暂解燃眉之急，稳定军心。”

　　这一番分析，条理清晰，策略明确，既有宏观布局，又有具体执行方案，俨然已是一份成熟的作战计划雏形。

　　韩老将军抚掌叹道：“沈书记官此言，真乃拨云见日，老夫困守城中，只想着如何防御，如何运水，却未曾想到从这商路入手！妙啊！”

　　其他将领也纷纷点头称是，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已彻底不同。这位沈小姐，绝非花瓶，其智谋眼光，已不逊于任何一位合格的幕僚。

　　萧璟当机立断：“就依此策。青墨，你亲自挑选人手，负责侦察商路，寻找仆骨延主力及补给线！韩将军，挑选城中熟悉地形的斥候，由你负责，秘密探查夜间取水通道的可能，至于招揽商队头目一事……”他目光转向沈知微，“沈书记官，你既提出此策，心中可有具体人选或方案？”

　　沈知微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臣女根据之前查阅的北境商贸记录，以及家父一些隐秘渠道的信息，整理出的几个可能与仆骨延部有密切往来、且在其部落中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走私商队头目名单及其活动规律。或可从此处着手。”

　　萧璟接过名单，快速浏览，点了点头：“好，此事便由你主导，所需人手物资，直接向青墨调配。”

　　他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沈知微心头一凛，知道责任重大，肃然应道：“臣女领命。”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领命而去，紧张地筹备起来。

　　大帐内只剩下萧璟与沈知微二人。

　　萧璟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声音低沉：“此计虽妙，却也凶险。那些走私商人，多是亡命之徒，与之周旋，务必小心。”

　　沈知微抬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中暖流淌过，轻声道：“殿下放心，臣女晓得利害。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萧璟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将她鬓边一缕不知何时散落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指尖温热，一触即分。

　　“孤信你。”他低声道，语气郑重。

　　仅仅三个字，却让沈知微心头巨震，一股强大的力量油然而生。她看着他转身走出大帐的挺拔背影，用力握紧了袖中的名单。

　　绥远城危局，是她真正踏入这场边塞风云的第一战。

　　她必须赢。

　　沈知微领了招揽商队头目的任务，并未急于行动。她深知，与这些在刀尖上舔血、游走于律法边缘的走私商人打交道，绝非易事，稍有不慎，不仅计划败露，更可能引火烧身。

　　她先是借着书记官的身份，以记录边塞商贸往来的名义，向军中一些常年驻守北境、与三教九流都有接触的低阶军官和老兵暗中打听，核实并补充了名单上那几个头目的详细信息，包括他们的性格嗜好、家庭背景、常去的落脚点，乃至他们与仆骨延部落中哪些具体人物往来密切。

　　同时，她通过青墨，调动了萧璟暗中布置在北境的部分力量，对这几个重点目标进行了更隐秘的监视，摸清他们的活动规律。

　　三日后，沈知微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名叫胡老三的走私头目身上。此人并非最大的走私商，但却是与仆骨延部落中一个掌管部分后勤物资分配的小头目乌木塔尔关系最为密切，且此人贪财好色，家中尚有老母妻儿留在关内一座小城，相对而言，似乎有更多的弱点可以拿捏。

　　“就是他了。”沈知微将整理好的胡老三资料递给青墨，“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与他‘偶遇’，且让他无法轻易脱身的机会。”

　　机会很快到来。根据监视，胡老三每隔几日，便会偷偷潜入距离绥远城三十里外、一个名为野狐集的半废弃土堡，与乌木塔尔派来的人进行交易。那里鱼龙混杂，正是下手的好地方。

　　萧璟亲自点了一队绝对忠诚、身手矫健的东宫亲卫，由青墨带领，配合沈知微行动。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更是下令，在野狐集外围布置了接应人马。

　　行动前夜，沈知微坐在灯下，最后一次核对计划细节。帐帘被掀开，萧璟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戎装，烛光在他冷硬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走到她面前，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后从怀中取出那枚之前送给她的青龙玉佩，亲手为她系在腰间。

　　“戴着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若有万一，亮出此玉佩，或可震慑宵小，拖延片刻。”

　　沈知微低头看着腰间那枚触手温润的玉佩，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他的体温，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也平添了几分勇气。她抬眸，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野狐集，残垣断壁间，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劣质酒水和尘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沈知微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男装，脸上也稍微做了些修饰，掩去了过于出众的容貌，扮作一个跟随商队管事（由青墨假扮）前来探路的随从。他们一行十余人，牵着几匹驮着货物的骆驼，混入了这个充斥着各种隐秘交易的灰色地带。

　　根据情报，胡老三通常会在一处半塌的土房内与对方交易。青墨带着两人先去踩点，沈知微则与其他护卫在不远处一个卖劣质马奶酒的摊子旁等候，暗中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这里人员复杂，有穿着皮袄的草原牧民，有关内来的行商，也有一些眼神飘忽、一看便非善类的江湖客。各种口音的交谈话语声、牲畜的嘶鸣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胡琴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躁动不安的氛围。

　　沈知微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但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她知道自己不能露怯，否则很容易被这些嗅觉敏锐的人看出破绽。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青墨那边发出了信号——胡老三出现了，并且已经进入了那处土房。

　　行动！

　　青墨带着人，装作无意间走错地方，直接闯入了那间土房。沈知微则带着其余护卫，迅速而无声地靠近，堵住了土房唯一的出口。

　　土房内，胡老三正与一个穿着仆骨延服饰的汉子低声交谈，旁边放着几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是盐块和茶叶。青墨等人的突然闯入，让两人大惊失色。

　　“你们是什么人？！”胡老三又惊又怒，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那个仆骨延汉子也面露凶光。

　　青墨亮出东宫的令牌，虽然并未表明具体身份，但那令牌的材质和纹路已昭示其不凡。他声音冰冷：“胡老三，我们公子想跟你谈笔生意，换个地方吧。”

　　胡老三脸色一变，显然认出了令牌的来历非同小可，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利弊。那个仆骨延汉子则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眼神警惕地看着门口堵着的沈知微等人。

　　就在这时，沈知微迈步走了进来。她虽然穿着男装，但身形和气质终究与男子不同，她一进来，胡老三和那仆骨延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身上。

　　沈知微无视那仆骨延人凶狠的目光，径直看向胡老三，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胡老板，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请教些事情。关于乌木塔尔，关于野狼谷的补给……还有，你在关内河西县的老母亲，身体可还安好？”

　　她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在胡老三耳边炸响！他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骤缩。对方不仅知道他和乌木塔尔交易，竟然连他藏在关内、鲜为人知的老母住处都一清二楚！这绝非普通势力能做到！

　　看着胡老三骤变的脸色，沈知微知道，攻心为上，已然奏效。她不再多言，只静静地看着他。

　　那仆骨延汉子似乎察觉不妙，猛地抽出弯刀，想要反抗，却被青墨闪电般出手，一脚踹在手腕上，弯刀脱手飞出，同时两名亲卫迅速上前将其制住，堵住了嘴。

　　土房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胡老三看着被制住的同伴，再看看眼前这个气质清冷、眼神锐利的少年，以及他身后那些明显训练有素、杀气内敛的护卫，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今天踢到铁板了，而且是一块他绝对惹不起的铁板。

　　“你……你们到底想怎样？”胡老三的声音带着颤抖。

　　沈知微缓缓从怀中（实则是袖中暗袋）取出一小袋金叶子，放在旁边的破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她又轻轻拍了拍腰间那枚若隐若现的青龙玉佩。

　　“两条路。”沈知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拿着金子，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一切，事后我们可保你全家无恙，甚至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或者……”她目光扫过那个被制住的仆骨延人，意思不言而喻。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

　　胡老三看着那袋金叶子，又感受着对方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尤其是那枚玉佩带给他的无形压力，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彻底消失。他瘫软在地，颤声道：“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半个时辰后，沈知微和青墨带着获取的情报，迅速撤离了野狐集。

　　胡老三提供的信息极为关。他不仅确认了仆骨延主力的确驻扎在野狼谷，更画出了一张粗略的谷内布防图和补给运输路线图。

　　最重要的是，他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仆骨延与西突厥别部的联盟并非铁板一块，西突厥别部首领“阿史那祢度”对仆骨延的迅速崛起心存忌惮，此次派兵支援并不积极，双方因战利品分配问题已生龃龉。

　　此外，胡老三还交代了几个与仆骨延内部其他小头目有联系的走私商人，表示愿意配合进行策反。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情报，沈知微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返回大营。

　　当她将情报呈给萧璟时，萧璟快速浏览后，一向沉静的眼眸中也忍不住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好，太好了！”他难得地流露出激动的情绪，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充满了惊叹与赞许，“知微，你立下大功了。”

　　这份情报，不仅指明了攻击方向，更找到了分化瓦解敌人的关键，原本看似僵持的危局，瞬间豁然开朗。

　　萧璟立刻召集众将，根据这份宝贵的情报，重新部署作战计划。
　　一方面，派精锐部队，按照胡老三提供的路线，秘密潜入，截断野狼谷的补给线；另一方面，利用仆骨延与西突厥别部的矛盾，以及胡老三这条线，暗中接触阿史那祢度和仆骨延内部不满分子，散布谣言，加剧其内耗。

　　同时，韩老将军那边也传来好消息，夜间取水通道成功打通，虽然水量有限，但足以稳定城中军心。

　　绥远城的战局，因为沈知微主导的这场漂亮的情报暗战，开始悄然转向。

　　站在沙盘前，看着代表己方的旗帜开始占据主动，沈知微轻轻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她抬手，不经意间触碰到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唇角微微弯起。

　　这场暗战，她赢了。
　　不仅为绥远城赢得了生机，更向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也向她自己，证明了她的价值。